清明前的一天,我和侄子晨溪回了趟老家,在院子里栽了一棵石榴树,另一棵石榴树栽在他们家的新屋门前。
这之前不久我给晨溪的父亲,也就我的堂弟打电话,希望他在狄寨塬上帮我买棵石榴树。他问我樱桃树行不,我说最好是石榴树。
放下电话我忽然意识到,狄寨塬上樱桃树多,有没有石榴树可真不清楚,于是再打电话给他,说没有石榴树就算了,他却执意在要清明节前把石榴树送给我。
堂弟结婚后一直住在狄寨塬上,狄寨塬近些年变化很大,特别是陈忠实《白鹿原》和樱桃沟的影响,吸引着越来越多的人来这里旅游参观。狄寨塬上樱桃树遍地都有,石榴树可能并不常见。因此我一句话堂弟费了不少神,他星期天开车到临潼,在当地买了两棵品种优良的石榴树让儿子送来。
晨溪不解地问:为什么一定要栽石榴树?别的树不行吗?
晨溪从小随父母在狄寨塬上生活,对我们老家一无所知。这孩子看似憨厚,却内心灵秀、细密,手脚也勤快,对新鲜事情很感兴趣。他的提问,勾起了我对往事的回忆。
我的老庄,即我小时候住的地方,在白鹿塬西南面的半山坡上,有一孔破窑洞,两间土厦房,院子里唯一植物是一棵石榴树。每年五月,石榴树开花,火红火红的,把简陋的小院氲染得生机勃勃。九月,石榴树果实累累,饱满靓丽,色香诱人。那个“瓜菜代”的年月,乡下人家家缺粮吃,人们都在为吃饭四处奔走。我们家一样缺吃少穿,祖父母迟早都皱着眉头,唯有这石榴树能给大家些许欢乐。秋天,我们这些孩子每天都望着渐渐变红的石榴流口水。
这棵石榴树比我父亲岁数还大,据说是我的祖母出嫁时从娘家带来,并且亲手栽种的。我记事时,石榴树已经碗口粗了,矮矮的树身顶着个大树冠,总给小院一片荫凉,树上伸展着的枝丫歪歪扭扭的,冬天没有树叶时光秃秃的,一点儿也不好看,到了春天却枝繁叶茂,就像个小姑娘似的,一天天地漂亮起来。
祖母很喜欢这棵石榴树,过几天就浇一次水,夏天浇得就更勤。每年二三月,祖母都要给石榴树松土,然后取些鸡粪埋在树根下,祖母给树浇的水都是从井里新打上来的水,洗碗、洗衣服用过的水是绝不允许倒在树下的。我曾问祖母,石榴树有什么好。祖母说,石榴好吃,石榴团结、包容,一个石榴就像一个家;石榴籽多,预示着一个家庭多子多福、兴旺发达。我原本不知这些,祖母说了,我才知石榴有这么多的好处。每年收石榴后,祖母都平均分给全家人,在县城工作的父亲、母亲她也会如数留下,等他们回来,或者让顺路的人捎到县城。祖母还会匀出一些给周围的邻居每家送上几个。祖母说,有东西要大家吃,不能吃独食,你看周围的孩子吧,整天眼巴巴地望着咱家,不就是想吃吗?不送他们我心里都过意不去。
祖母一生善良贤惠,从不和人高声说话,每和他人发生矛盾也总是让着、忍着。她经常帮邻居家带孩子,父亲给她买的食品,她总要给周围几个年纪大的老人送几块。一次,有个顽皮的孩子跑进我家偷石榴,被我发现后没有得逞,这孩子逃走后却往我家里扔石头,差点儿砸到祖母的头上。我抓起棍子要去追,却被祖母喊住了。平时也这样,我和别的孩子打架,祖母总是批评我,即使我占理,她也会说,一个巴掌拍不响,要求我不要和其他孩子闹矛盾,更不能打架闹仗。
进城工作后,祖母每年收石榴都会给我留几个大的。有一年,因工作太忙,一直到春节我才回家,祖母踮着脚、弯着腰从我家放粮食的板柜里掏出三颗石榴来,那石榴缩小了许多,皮干得剥不下来,姑姑说吃不成让扔了。我却把它装进口袋拿到了城里,放在我的写字台前。我知道,这是祖母的心意,那价值不是金钱能买到的。
祖母去世后的第二年五月,石榴树不开花了,第三年石榴树竟然芽都不发了,石榴树死了,一家人心情都不好。姑姑说那是祖母的嫁妆,祖母死了那石榴树也随着去了,要把那树挖掉,大家都不同意,一直到我们在新庄地盖起了房子,离开了老庄子。一年秋天我回老家,专门到老庄去看,却找不到老庄的影子,原来这地方早已塌陷,杂草、酸枣刺已经使我的老庄面目全非,那棵石榴树也不见了踪迹。
晨溪听到这里找到了答案:“大伯,我知道你为啥要栽石榴树了。”
我说:“我是要我记住过去的事情。”
晨溪说:“我也会记住!”
我很想告诉他,我小的时候,祖父母为我们这些孙子们付出的很多,那时候并不觉得什么,现在我老了,才想起他们的好来,总觉得对不起死去的老人,他们在世的时候没有很好地孝敬他们,现在想起来常常愧疚。种下这棵树,就是为纪念他们,要永远记住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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