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晓景)
小时候有一年夏天,爸爸妈妈带着我和妹妹步行了二十几里的山路回老家处理了一些事务,准备在天黑前赶回我妈妈教书的乡村小学。当时爷爷奶奶都不在家,爸爸就带我们到老人家劳动的沟里去看望他们。
于是爸爸就说,我们可以走另外一条路,他小时候拦羊的时候跟着大人走过的路。沿着这条沟一直往前,翻一座山就能看见大路,再走四五里,过了河就到家了。
“二十几年没走了,你能记清楚原来的路吗?”妈妈对爸爸的话将信将疑。
“应该可以吧。”爸爸笑着回答。他是一个胆大心细极富探索精神的人,经常尝试着完成别人认为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明明知道这是一个冒险的决定,我和妹妹仍然欢呼雀跃,坚决要求按照爸爸的路线走。
拗不过我们父子仨,妈妈只能默许。
走在人迹罕至的深谷里,眼前的一切都是新的,亮的。看惯了高原上裸露的黄土和飞扬的沙尘,乍一见到水汽蒸腾的山涧和覆盖着大量草木的河畔,仿佛置身于世外桃源。嫩绿、翠绿、青绿、墨绿……我搜尽脑子里所有的词汇来形容眼前应接不暇的色彩。清澈见底的小溪,层次分明的岩石,大大小小的瀑流,婀娜多姿的水草,五彩缤纷的野花,纤尘不染,美轮美奂。
除了沙沙的脚步声和潺潺的流水声,四周听不到一点声音。越是在这样静谧的环境中,活泼的童心越发不安分。我和妹妹对着崖娃娃尽情地喊,尽情地唱。喊累了,唱够了,妹妹就蹲在地上伸出手要爸爸背。爸爸妈妈身上都背着沉重的行李根本没办法背她,为了转移妹妹的注意力,妈妈故意用手指着前方轻声说: “快看,那是什么?”
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我惊喜地发现,原来是一只浑身长着彩色羽毛的小鸟正站在溪水边的石头上喝水。细长的腿是红色的,长长的嘴巴也是红色的。从小在山里长大,除了麻雀、燕子和山鸡,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鸟,于是屏住呼吸,放慢脚步,生怕惊飞了可爱的小精灵。淘气的妹妹却挽起裤腿,蹦蹦跳跳跑去抓鸟。
“回来,快回来!”妹妹见我来追她,跑得更欢了。就在这时,机灵的鸟儿觉察到了危险,扇着翅膀呼地一下飞走了。
这段小插曲让我们兴奋了很久,妹妹似乎忘记了疲倦又走了一段路。
与两个孩子不同的是,爸爸妈妈尽管也在小声交谈,眼神里却始终漂移着一丝忧虑和不安。
爸爸不时停下脚步左看看,右望望,似乎在努力唤醒沉睡的记忆。
从沟里出来太阳已经西斜了。按照爸爸一开始的说法,再翻一座山就可以走到大路上。可是,翻了一座山,眼前又是一座山,而且比之前的那座山更高,更大,更加荒凉。两山之间除了沟沟坎坎和悬崖峭壁,根本看不到任何道路的影子。
怎么办?我们紧张地互望着,一时都没了主意。
阵阵凉风卷着细沙向我们无情地扑来,我不得不蜷起身子,用手紧紧抱住半裸的双肩,腿上的花裙子在忽闪闪地飘动,仿佛随时要跟着风儿飘走。身后的西山上,太阳就像一位披着红蓑衣的老渔翁蹲在山旮旯里,不紧不慢地把撒在山头的金线一缕一缕收回船舱。天色在迅速地变暗,用不了多久天就要黑了。
“爸爸,我们顺着原来的路返回奶奶家吧!我不想待在这里。”妹妹带着哭音喊道。
爸爸摇了摇头:“来不及了,傻孩子。咱们已经走了大半的路,往回走,最起码要一个多小时,赶天黑肯定到不了村里。”
“都怪你,自己没搞清楚路就带着我们瞎走。”妈妈压抑了很久的怨气终于爆发出来。爸爸没有反驳,只是尴尬地笑。
我焦急地望着爸爸,期待他聪明的脑瓜里突然闪出一道灵光,为我们指明方向。
“站在原地别动,等我一会儿。”爸爸脱下衬衫披在妹妹身上,光着膀子独自一人爬上前面的山头,转眼就不见了。
那是一座格外凄凉的山岗,满山看不到一棵树,只有稀稀拉拉的小草,黑色的石头,焦黄的泥土,山顶还有几个奇怪的土墩。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起小人书里妖魔鬼怪居住的地方,一把抱紧身旁的妈妈,想从她的身体里获得某种力量。妈妈用两只手分别搂住我和妹妹,一边给妹妹讲故事,一边望着爸爸离去的方向。
时间就像剪断了缰绳的野马,暂时与我们脱离了关系。整个世界就像一间空荡荡的房子,四面透风,寒气袭人。平生头一次,感到茫然无助,不知所措。不敢想象,晚上我们一家四口在荒郊野岭露宿将是何种情形。要是能用一块神奇的橡皮把之前做错的那道选择题擦掉重写,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愿意。然而,现实却告诉我,这是白日做梦。
脖子都扬酸了,终于看到爸爸模糊的身影。他的步伐显得很轻快,稍微走近一点,便看见了他脸上的笑容。
“走!没问题。翻过这座山就能走到大路上。”
妹妹第一个叫起来。我虽然也很高兴,心里却始终无法消除对那些神秘现象的恐惧。跟随在父母身后行走在荒凉的山岗上,我不由地想:这座山为什么跟别处的山看起来不一样?石头是被火烧黑的么?土也是被火熏焦的么?远处看到的土墩到了近处细看,更像是残破的土墙。这里很久以前肯定住过人,说不定还打过仗。是人先死的呢,还是房子先倒的?没有人能解答我心中的谜团,这些疑问直到今天依然令我困惑不已。
下了山,在荒草中行进了一段路,终于看见了通过山外的大路。迈进家门的那一刻,身后已是满天星斗了。
多少年过去了,我依然会想起那次难忘的经历。如果不是因为爸爸突发奇想,带我们走了一条别人没有走过的道路,我也许一辈子都不会见到那么美丽的风景。那座神秘的山岗和残破的土墙偶尔也会跑入梦中,尤其在身处困境的时候。我常常整夜整夜迷失在稀奇古怪的房子里,游走在稀奇古怪的人群中,不断地翻越高大的土墙,不顾一切地砸开紧闭的门窗,爬出阴暗的通道,奔走在阡陌纵横的高岗上,然而却始终无法找到自己要去的地方。每次醒来,我都会思索很久。
也许跟骨子里天生的执拗有关,也许是继承了父亲勇于挑战的基因,从小到大,我一直喜欢用不同的角度观察事物,用不同的方式解决问题。因为“聪明”,曾经被老师同学一致看好,年少轻狂的我也对未来做过种种设想,以为成年后必有一番作为。然而,命运偏偏与我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初中毕业后,由于听从了父母的劝说,为了所谓的“铁饭碗”,我放弃了上高中考大学的机会,在本该接受高等教育的年龄,过早地踏入了社会。
学了护理,毕业后又改行搞了统计,花费了三年多的时间通过自考取得了临床医学的大专学历,却发现辛辛苦苦摘得的这片树叶太轻太薄,无法在现实的风雨中折射出动人的光彩。最难以接受的,是知识的断裂带。为了弥补当初缺失的三年,我曾付出了很多年的努力,依然不能找回从前的自信。没有上高中,甚至成为疼痛的心结,让我一生都懊悔不已。唯一能够给我安慰的是文学。从写诗歌、随笔、散文开始,到尝试短篇小说、长篇小说的创作,我不断开启破冰之旅,其中的过程虽然艰辛,但是却能收获到丝丝缕缕的快乐。
为了摆脱心头的阴影,告别沉闷的生活,2005年,在县医院工作了十五年的我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放弃稳定的工作,到延安市人民医院去打工。
在新单位的头几年里,每天既要承担繁重的工作,还要承受巨大的精神压力。目的只有一个:让这个单位接受我,证明没有本科学历的人也可以在陌生的环境里生存下去。
当一切尘埃落定,终于迎来云开雾散的日子时,冷静下来扪心自问:成功的道路真的只有一条么?经历了那么多的坎坷,克服了那么多的困难,自己真的一无所获吗?
事实已经证明,所有学过的知识都是有用的。比如,我学过的护理学,临床医学,统计学,在实际工作中都得到了应用。我热爱的文学,也给平淡的生活增添了无限乐趣。
与相对幸运的同龄人相比,在物质生活上,我也许失去了许多机会;然而,在精神世界里我却是富有的。独特的经历,复杂的环境,磨砺了意志,丰富了阅历,开阔了视野,淡泊了心境,让我学会了珍惜,也明白了坚持和努力的重要性。
试想:如果当初上了高中,考上大学,我也许会有更多的发展空间和良好的机遇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然而却没有机会走进民间,深入普通老百姓的生活,了解到中国最后一代小脚女人的苦难命运;如果没有写那部长篇小说《小脚》,我也不会如此坚定地要在文学道路上继续走下去,让曾经的作家梦得以延续。
于是,我对自己说:走了那么远的路,绕了那么多的弯,上天是为了让我遇到不一样的人,看到不一样的风景吗?原来路无所谓对错,只是从这一条换成了另一条。不同的道路,不同的脚印,关键看自己怎么去走。(此文获陕西省职工文化艺术节征文二等奖 延安 杨晓景)
作者简介:杨晓景,女,1972年出生,陕西省延长县人,延安市诗词学会会员,延安市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西部散文学会会员,陕西省青年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文学艺术创作人才百人计划签约作家,医务工作者。有多篇小说、散文、诗歌在国家、省、市级比赛中获奖。2016年出版长篇小说《小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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