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一次失约了，爸爸！

那年除夕夜，万家团聚的时刻，我在单位值班。望着窗外飘飘的雪花，听着远处传来阵阵鞭炮爆竹声，嗅着从大街小巷大门小窗逸出那炉灶边的清馨气息，我在想，爸爸，您坟前那棵苦槐树一定在瑟瑟发抖了吧？因为别人的坟头都有纸钱飘弋、焚化，而您的坟前只有无声的飞雪、萋萋的枯草和一棵孤零零的苦槐。当时，我在心里对您说，清明节、清明节我一定回家为您扫墓、焚纸、“送钱”。除夕夜的梦中，我看到您含笑应允。

清明时节雨纷纷。呼吸着大地散发出春天泥土芬芳，无意间望一望窗外爆蕾绽绿的新柳，我一拍脑门，唉！实在抱歉，爸爸，今日我又不能回家了！明天，上级有个重要会议，我正着手给领导准备一份汇报材料。

转眼秋风嗖嗖，落叶片片。农历十月一日，民间传统的“寒衣节”又到了。按民间习俗，这天儿女们要给故去的亲人“送衣御寒”，因为阳世间谚云：“十月一，穿齐毕”。传统文化认为阴间与阳间差不多，也要穿衣御寒，也要“银钱消费”，故阳间的人要给阴间的亲人“送衣送钱”，同时也告慰亲人“薪火相传代代不断”呢。爸爸，照理说“寒食节”我没回去，“寒衣节”我无论如何也要回家看看，瞻仰瞻仰您的故居，叩拜叩拜您的神位，扫祭您的坟茔，抚摸抚摸您亲手栽植的白杨绿柳、翠柏苍松，品尝品尝您亲手嫁接的杮树上那如灯笼般挂满枝头的杮子……

与您失约，已不是一次了。记得您在弥留之际曾断断续续地对我说过：“儿呵，你往后出门时要打个招呼，别让我再操心，噢？”我当时忍着泪沉重地点点头。我明白，愚顽的我少年时多次出远门不打招呼，害得您满村寻找，深更半夜仍在村口徘徊、守望、呼唤……甚至用竹竿探遍村外地中的每一口水井窨窖，生怕我失足跌落其中，只因我是您最小的孩子，很不懂事。多少次，您从梦中惊叫而醒，说是我在河中玩耍，被水冲走了或是　我失足跌入井中淹死了。我更明白，忠孝古难全。我不能始终守在您的病榻前，我要去上班，单位也是我的“家”啊！每当我离家要上班时，爸爸您总不忘叮嘱我：“眼镜戴上、笔不要忘了、帽子戴上、车子骑慢点、不要……”唯恐我遗落下什么或出什么差错。

那个令我一生也忘不了的血色黄昏，当我下班后急急忙忙从几十里外的单位赶回我那偏僻的小村庄时，发现村人的目中都流泻出异样的光，不祥之感油然而生。家中，乡党们正忙活，年逾古稀的爸爸您死不瞑目，仿佛仍要挣扎着说什么，痛苦写满饱经风霜的脸。听族人们说，您临终前痛苦地叫着我的名字，我的泪如断线的珠子簌簌下落。我明白，您是操心我尚未成亲。我失约了，爸爸！

那是我年轻气盛的年代，任提亲的媒人踢断门槛、任愿嫁给我的姑娘排着队等候就是不开口说“定婚”。原因很简单，我要干成一番“事业”后再考虑婚姻问题，这也着实让爸爸您伤脑筋，您是想亲眼看着亲手料理完我的婚事好一身轻松地见马克思，谁想遇上我这个“不开窍”的“逆子”。当时我看您身体非常硬朗，出门总骑着自行车，心想晚两年结婚没事，您看得见。可谁知，您的身体是硬装的，您怕别人说自己身体不好所以出门推着自行车而自己并不骑它，若要有人问为啥不骑车您总以“车子坏了”或“车子胎破了要到街上修”为借口搪塞，实际您把推自行车当拐杖拄！爸爸，孩儿太大意了，您怕别人看出您有病而影响我的订亲，硬是忍着巨痛强装笑颜，您知道孩子知道后是多么地痛心疾首吗？还好，我最终应允了一门亲事，让您稍稍安了一下心。在您病重时，乡亲们又出了个主意，让我赶紧结婚以给您“冲喜”，减轻您的病痛，还说“说不定能冲走老人家的顽疾呢。”这事除我一人反对外，理所当然地得到家庭成员乃至家族成员的赞同。大家的理由都很充分，这是尽孝心，也是让您能放心上路的无奈之举，当然如果能因此而使您病去体健岂不更好？爸爸，不是儿子不心疼您，不想挽救您，如果用我的死能换来您的延年益寿我会毫不犹豫地从容赴死。可这不同呵，且不说“冲喜”的作法属迷信没有一点科学根据，就拿您当时的身体状况随时都有可能“出国”去见马克思我马爷爷，我此时筹办婚事有何心情？再说万一举行婚礼当日您盍然长逝，让我是喜还是悲？这不让我妻刚结婚就背上“扫帚星”的黑锅？人家姑娘刚进门咱家就死人这让外人怎么看她？最终是鼻子大压着了嘴，我还是少数服从人数违心地同意了大家的意见，定下了结婚的日子。爸爸，您得知后显然很高兴，我听见您对前来帮忙为我缝制新婚被褥的几位全命（即儿女双全）的大妈小婶说：“叫娃给你们做臊子面，多炒些肉臊子，让大家都吃好！”可有谁能料到就在我到单位通知了大家我的结婚时间，大家还没来得及到家来喝这顿说不清是喜还是忧的酒，爸爸您却驾鹤西游了……唉！

我知道，我刚满周岁时，妈妈便撒手人间，爸爸您已过不惑之年，您本也是幼年失怙，加之中年丧妻，人生三大不幸您占其二，而当时一个家庭，嗷嗷待哺的家庭全靠您既当爸又当妈。我姐弟五人中，大姐十五岁，二姐十三岁，三姐八岁，哥哥六岁，家中还有您义务赡养的一位族中丧失劳动力的老奶奶。按您当时的条件，找个人续弦是没有问题，您有一手好厨艺，能做一手硬扎的纸扎活，还是做灯笼的高手，在村中属“能人”之列。然而您没有，听村中的大伯大妈们说，您一次次婉拒了好心人的撮合，我知道，爸爸您不仅仅是忘不了对妈妈的爱，更是怕我们姐弟由此失去爱而受委屈，您要付出全部的爱给我们，您事后对村人说：“戏上就是世上，奸臣害忠良，幺婆子害先房，王祥卧冰为姨娘，鞭打芦花恨姨娘，要是我再办个人，她要再让俺娃到渭河去卧冰求鱼，非把俺娃一个个全冻死不可！”虽然这话极其偏激亦很不中听，却体现了您没有放弃自己保护幼雏的责任，道出了您的舐犊之情。爸爸，您恐怕还不知道，去年在与单位的同事闲聊中，一位年纪稍长的女同事说：“你看世上，女人没有了男人，一个人基本上都能支持住家庭，把儿女拉扯成人，而男人，个个花心，只要殁了女人，一个个很快都去再找个人过活，一点寂寞都耐不住……”我听了这话只说了俩字：“放屁！”随即甩门而出，此后好长时间都没理她，只因她的话严重损伤像您一样的男人的声誉，亵渎了我神圣的父爱。我敢断言，她根本就不懂父爱或根本没有享受过父爱，或者说她所遇到的父亲、丈夫都是些不负责任的人，故造成她总是门缝看人──把人看扁了。诚然，母爱是伟大的，但父爱同样崇高，不然人们何必称“父爱如山”呢？为了父亲的尊严，为了男人的荣誉，我做出了上述一反常态的举动，您不怪我吧，爸爸？

爸爸，生活的风霜染白了您的双鬓、胡髭，岁月的故事编满您的额头、面庞，您有力的双手如锄，为儿女开垦出希望的土地，不知歇息；您驼背的身躯如桥，为儿女铺就生活的通道，无怨无悔……记得在我中考前的一段时间，您每天都给我炖一个鸡蛋增加营养，而自己却宁肯吃杂粮、喝稀粥。看我在家里学习时间长了，您总不忘提醒了：“出去转一转，耍一耍再学！”深夜您总不忘嘱咐我：“睡吧，明天还上学呢，早些睡！”中考结束那天下午，天下起了雷阵雨，年过花甲的您竟跑了近十里路到镇上的中学来给我送伞、送雨鞋。您将我领进镇上的一家饭馆，为我要了一大碗热腾腾的水饺，您自己却在一旁喝着饺子汤，还哄我说：“我刚吃的饱饱的，一点不饿，俺娃你吃吧……”从那时起，孩儿我发誓说等我参加了工作，当我有了钱，我一定好好请您一顿，让您晚年享清福！……如今，姐姐、哥哥早已成家，我也找到了比较满意的工作，按说您应该安享清福啦，谁料病魔却将您击垮，这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呵！

乡党亲戚都说：“你爸是个大好人，从没在乡党面前高声说过话，”“谁家有事他都去帮忙”，“受了一辈子苦，没享过一天福……”是的，爸爸，您是村里出了名的好人，您的一手好厨艺有口皆碑的，村里的红白喜事离不开您掌勺，您不论穷家富户都能把厨事耍圆泛，大家都夸您切的萝卜丝好像头发丝，切的洋芋丝如同梅花瓣，一样的物料，经您烹制，味道就令人馋涎欲滴。我清楚地得有一年您种了几分地的香菜蒜苗，准备腊月卖出后补贴家用，可那年腊月三、六、九的好日子全奉献给了乡党，而村里的红喜事都是提前两天请执事，提前一天执事上工，哪有时间卖菜呀，眼睁睁一地的好菜错过了最佳的出手时节，只好到年后贱卖了事。村里很多家庭的几代人过喜事都是您的主厨，您总把别人的事当自己的事做，乡党邻居也从没把您当外人，所以听说您过世了，全村百十户人家没有一家不来吊唁的，就连远在他乡打工的人都赶了回来与您作最后的道别……当时我想着您不愿续弦是怕我们姐弟受委屈的动人传说，想着您在暮霭中、夜色下守望雏儿的慈父情结、想着您将生活的纤索深深勒进自己臂膀的纤夫气概，便拿出大笔，饱蘸浓墨，在黄麻纸上疾书一联：

秦岭骊山有顶，慈父恩德无量

渭河滋水可涸，孤儿血泪难尽

爸爸，您走了，没有给我留下万贯家产，只留下一副铮铮傲骨，使我懂得即使生活的压力沉重如山，也要保持生命的壮丽与自然的风韵；只留下一颗殷殷的爱心，使我懂得世间纵有万般的情意，只有爱是永远不能忘的……

一锨土，落在您的棺木上，如千钧重锤敲击我的心；一声泣，传入我的耳膜里，如万把利刀乱绞我的肺。纸钱、花圈在火苗的舔舐下萎缩、变形、盘旋、扬弋，而爸爸，您的形象却在火光中愈来愈高大、愈来愈分明，栩栩如生，仿佛仍在对我说：儿啊，你出门时要给我打个招呼……

不错，我是共产党员，不信逝者在天有灵之说，但生我者父母，序时祭奠乃民族传统，连毛泽东回韶山不也去父母坟前默哀并献上一束由工作人员采集的野花吗？……爸爸，又是一个失约于您的“寒衣节”。是夜，我梦游故乡，与您相对而坐，您抚摸我的头，慈祥和蔼如同生前。故园杮树上的杮子真繁、真红，如谁有意点亮的一盏盏灯笼，照亮故园，照亮我儿时的梦境。您对我说：“人生如同杮子，所有的甘甜都是苦涩酿成。”您笑了笑又说：“儿呵，看着你长大成人，能给国家做点事，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哪敢怪你不回来看我？听你们领导说，你写了不少文章，得了不少奖状，还成了作家和政协委员，咋没告诉我？还保密咋的？往后呀，没时间就别回来看我啦，忙公家的事吧，我不拖累你……”我不禁泪如泉涌，失声痛哭：“爸爸，孩儿不孝，儿失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