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玉米,词儿含在嘴里,咀嚼的时间久了,齿缝间就会溢出香来,油香、粉香或二者混合后的体香。眼前就会幻化出那么一大片,在风中响动的玉米。玉米的粒儿、秆儿、缨儿、皮儿、芯儿以及玉米的细腰肢儿、绿衣裳儿——是这些身体的细节构成了玉米活泼好动的性格。在贯穿一生的点击、旋转、提拔、掰扯、揉搓、碾压中,玉米将自己的宿命归属并且完成。
玉米落生时,上一季的麦子还黄而未收,但玉米等不及,匆匆将人们催进了地黄里。把发疯的黄色戳开一条缝儿,把润湿的大地抠开一个眼儿,把精挑细选且用凉水浸泡一夜的玉米种子摁进土里。
一颗黄灿灿的玉米在眼前消失了。我们起身,看着一大片麦黄,想着我们埋植下的一个小小秘密,嘴角漾起诡然的笑意。等到一片麦黄只剩下了麦茬,我们秘密的盖子一旦揭开,那真是旷野上石破天惊的大事儿呀!玉米带露而出,像小丫头没来得及擦掉眼角边的泪滴,柔嫩嫩,羞答答,疼了多少人的心。但她很快就破涕为笑了,见风就上,迎雨则长。
她们抖动着腰身,俨然一群舞者,在世界上很多地方,都有玉米的舞迷。她时而会蹦得狂放,时而会摆得舒缓,扎根在黄土地上时,就主要是扭秧歌。而稍停时静态复萌,一派优雅,站成和谐相处的标本。玉米旋转上升的特点会让人想起卷心菜以及陀螺。风雨吹打一下,或者每隔一夜,就会往出抽一截陌生来,脆脆的腰身时有骨响。想得到提拔总是要费一番力气的,这个道理玉米比任何人都明白。玉米眼看着落雨、地气连同自身所发出的汗提前上升,升到一定高度坚持不住了,就“哗”的一下打落下来,兜头喷洒在新生的发上,她赶紧掏出祖传的名贵洗发液好一阵涂抹,香水沫儿随发梢绺绺儿流下,迷醉了整个大地。上帝刚好午睡醒来,看见了这一切,温和地向玉米致意。
有些玉米用力过大了,以至于脚踝都脱了臼,需要再长出一层须根来抓住大地,生怕一不小心被无限向上的天翼带走。本色的玉米还没有做好出门去当“漂一族”的心理准备。
当天气热时,玉米就只能在凉夜里成长,由于使劲,清晨在叶心就会卷出一包清水来,这时叶子是舒展的,尤其新抽的叶子,翠黄翠黄的,明显有卷过的褶痕,等到了下午两三点时,大红太阳一晒,有些地里的玉米就拧成了绳,似乎一碰就能掉下,放在手中轻研即可成粉,能杂在旱烟末中混吸。玉米开始变得烦躁起来,通体的难受无法排解,愁肠百结。脸色黑灰,口呼热气,吁吁不止。整片地望去绿焰蒸腾又雾烟迷蒙,让怜香惜玉的人眼热心焦。所幸这样的时间并不长,有些地畦里的玉米挺挺就过去了,挨到傍晚,凉风袭来,玉米慢慢舒展愁眉,长袖善舞,散开紧揪着的那颗心。
有人在田中施肥了,往往一人在前顺玉米脚边挖坑,头也不抬,另一人抱盆紧随其后,往每个坑里抓放一把化肥,随脚把土踩平。
这是要浇地了,大水漫灌过后,玉米叶子会明显变为黑油,是化肥起了作用,玉米如同肥沃的女人朝我们走过来,使我们的舌头和欲望都开始慢慢增厚。如果化肥施过,地又来不及浇,玉米的唇边就会干裂,像一个缺少灌溉的丰满女人一样日趋消瘦和枯萎。如果这时适逢下雨,天赐良缘,条件就极好了,在乡下长大的孩子,谁没有这样的劳动体验呢?那时钻进玉米地里,天下雨,玉米湿漉漉的也在下雨,我们抱化肥盆猫腰穿过田畦,一把一把撒在每株玉米脚下,盆里的化肥慢慢成水,末了就只能抓一把一把的水洒下去,等钻到地的另一头时,浑身已然湿透,被玉米叶子抓挠撕咬过的皮肤上又抹渗了化肥水,充满一阵阵受虐后的快感。
就像女人在一个夜晚衰老一样,玉米是在一个中午成熟的。她的故事被掰扯开来,人的左手将玉米连根带秆握住,右手往下猛地一拽。玉米“咔”的一声就断了所有的念想。天空澄明,大地淹没在一片收获中,听不清人声。
玉米披头散发堆积在旷野上,等着返回村庄的墙头树杈,有些玉米耍赖,磨磨叽叽地半天不下来,人一急往往就会拽掉整秆,这情景极像村里的一个泼妇,跟人吵架了,躺在地上要死要活的,拉也拉不回。而在暮色四合的村庄院落里,祖母已开始呼唤儿孙,就着昏黄的煤油灯,一层一层剥掉玉米的衣裳,将一个个玉米的裸体挂在空中示众。又过些时辰,我们盘腿坐在上一年用玉米皮编成的垫子上,左手抄起精光的玉米棒子,右手使锥,随着锥子的前顶,玉米感受到了一种钻心的疼痛,颗粒儿泪珠般“啪啪”地掉落在塑料盆中,体液肆流,弥漫成糊。我们用双手在盆里抽插几下后,指肚上沾满了玉米的沉香之屑,朝风中一吹而散,一时颇觉木然。
玉米最后就只剩下了这些琐屑,在日子里碾碎成末,像小媳妇熬成婆一样,熬煎成粥,被正处于琐屑之中无聊不堪的我们吸溜个干干净净。只有那些极少数的饱满玉米才能得以幸存,在来年的大地上再次象征我们怀孕的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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