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中央党校学习班的结业式上听闻陈忠实去世噩耗的。那天与我同班的铁凝主席告诉我陈忠实早晨走了,我一听不禁“啊”了一声,昨天才听她说先生病危了,作协的钱书记已赶赴西安探望,怎么刚刚过去一夜就撒手人寰了。我原本还想着回到西安就赶去医院看望先生的,却在瞬间破碎了。
从悼念先生的大厅出来,我的脑子呆木木的,使劲在想跟先生交往的过程,却怎么也想不起当初是怎么跟先生认识的了,只记得他的《信任》当年荣获了短篇小说奖,我们一帮文学票友围上他一声声道贺,但他的反应并不热烈,额头的皱纹并没有得意的迹象;待他的《白鹿原》出版后好评如潮,我每每捧读都感到沉甸甸的,有评论这部书是新中国成立以来最伟大的文学收获,我把这些重复讲给他却只给你露出一点淡淡的笑容,额头的皱纹依旧深深的不愿舒展,他似乎喜欢保持那么一幅矜持的表情,好像谁的评价都难以触动他心扉的欢愉。
其实,陈忠实最让我感动的还是他的人格魅力。那年我在西安东郊一家军工厂做事,有一天我们在城里相遇,先生吞吞吐吐说他有个侄子找了个对象,已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但女方提出必须调到西安才能成婚。那时候从县城调进省城还是挺麻烦的,我费了点周折才把孩子调进厂来。然而,没隔多久他侄子忽然急切地找到我说俩人谈吹了,无论如何让我想法把人退回去。我感到为难就去找先生商量怎么处理,想不到先生早已知晓此事,但他轻描淡写地说:谈不成就不成了,人咋能退回去,成不了亲人也不能成仇人。我听罢此言,感慨良多,先生宽宏的胸怀和为人的品行便深深地印到我脑海了,以后每每见到先生都会感觉他就是从《白鹿原》里款款走来的那位孤傲高洁的朱先生。
由于公务所累,我有好多年没再从事业余创作,彼此便自然少了交往。后来,我被军工人为研制九九年国庆阅兵装备所表现的精神所感动,组织作家们采写了一批反映这个艰难过程的报告文学,后来已经准备付梓了,部队首长建议应请名家为书做个序。我马上想到了先生,可我们已许久没有谋面了,想不到他依旧那么坦诚热情,那天接过书稿简单翻了翻,就说军工人可是咱国家的脊梁,为他们出书立传值得。随后他还真把那厚厚一摞文稿通读了一遍,写了一篇激情洋溢的序言。当我接到那一笔一划饱蘸着先生心血的文字,刚读过几行就激动起来,他对军工事业和军工人的理解是那么深刻,已不是几句感谢的话能够概括了。
后来也是公务所趋,我写了部陕北歌剧《米脂婆姨绥德汉》,正巧省上在丈八沟宾馆召开艺术家座谈会,我以前从没写过这类文学作品,心里便忐忑地把剧本拿给他,请先生拿回家看了提点意见。可是第二天一大早先生就把我叫到他房间,详细地谈了他的整体印象和对主人公的认识,告诫我要一定注意找个好导演,好好把这部戏做下去。这当然增添了我莫大的信心,从此每每排演遇到困难我就用先生的话鼓励大家也鼓励自己。后来先生去看了首场演出写了评论,字字句句都饱含着对文学人的呵护和期许。
前年,我牵头邀请专家们梳理陕西的文化资源,策划了三十个重大文化项目,其中就有一个以先生创作的《白鹿原》为背景的文化园区。为了把这个项目做出精彩,我又把省内外文学、历史、旅游界的学者邀来反复论证,大家异口同声陕西早该打这张名片了。这个文化园区实质上就是在白鹿原上再现滋水老县城,再现先生魂牵梦绕的白鹿两家的老宅子,还要为先生开辟一院“陈忠实书屋”,还将建造二三个小剧场,长年上映有关《白鹿原》的故事和戏剧。可想那里当然是一处浓缩着关中风情的文化景区,可使天南地北的人来到关中就能够享受到白鹿原的魅力,也享受到这片黄土地带来的厚重滋润。我以为这样一个指向性明确的规划,先生一定会十分惦念的,这在一定意义上讲就是先生艺术成就和创作生涯集大成的展现,却没想到在以后的日子里,也不知是他怀疑这个规划的可行性,还是担心将来的景区会破坏人们对他倾心营造的白鹿原的憧憬,始终没有向我问过一个字。我后来听闻先生病了,还侧面向参加白鹿原文化园区论证会的邢小利打听先生对这个规划的见解,只是听说先生要等建造得差不多了再抽暇去看看。
去年,我突然听说先生病重住院了,便约了刚到省作协上任的黄道峻去医院探视。我以为这时候先生应该对这项工程询问两句的,得了这种病谁都会想自己身后事的,可想不到先生依然抿着嘴唇什么也没问,只是听我在那里与大夫乱扯。待我从病房出来反复思量,依然不得其解。后来我回到办公室看到书架上的《白鹿原》,忽然醒悟先生这般默语,一定是想他身后的名声绝不是靠一个文化园区就能奠定的!
我昨天见到专程前来西安吊唁的铁凝主席便说,原来曾想白鹿原文化园区今年10月就会开园,届时一定要请先生来揭幕的,而今那个历经波折的工程正在收尾,而白鹿原上的主角却随风飘去了,使得这个盼望已久的文化项目平添了永远的遗憾。我想,只能在将要举行的开园仪式上为先生祭上三杯酒了,愿先生的在天之灵能够佑护白鹿原上的万千人家康泰幸福,也愿他额头上深深的皱纹能够从此舒展…… (白阿莹 陕西省总工会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