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事刘章建:故乡的原色

理事刘章建:故乡的原色

2015-11-03 11:41:22    3887次点击               发布者:李铂岩       字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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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降前后,故乡的水稻、苞谷、红苕三大主产,连同辅助出产花生、芝麻、大豆、棉花等,差不多都颗粒归仓了。这个时候,对,就是这时候,就在这短暂的时刻,在这季节翻转、时序变换、物料腾挪、收熟种青的短短时段,故乡就无奈地露出十足的本色:一大片一大片、一田坎一田坎、一沟壑一沟壑、一半坡一半坡的土地就在深秋的萧索里,无奈地寂寥着、失落着、喘息着,瞪着原本就毫无鲜活、缺少映衬、不堪一击的土坷垃子的黄眼仁低眉顺眼、苟延残喘地趴着,哈巴狗儿一般,可怜、无奈的眼神,在行色匆匆的农人身上扫视了一遍又一遍。

季节无情无义而又无懈可击地给了深秋里的故乡当头一棒。先前,山乡的俊朗与壮观刹那不在了,春季的鲜艳与菲芳不在了,夏季的果实和丰厚也不在了,顿时,故乡,没有了遮拦,没有了妆扮,也没有了粉饰和掩盖的道具,就成了土地的本色——焦黄、赤褐、黛青或者土黄与青灰。那些原本是属于土地的骄傲和自豪的水稻、苞谷和红苕,已经毫不留情的别恋情移,回归到场院合仓舍。农人们也把曾经赋予土地的激情和豪迈,停留在院坝和菜地,更加精心更加呵护着下一季的精打细算与巧妙经营。

其时,收了水稻的秧田,早已犁完耙好,等着种油菜,而后坡里的油菜苗也早就赢尺高了;收了苞谷和红苕的坡地也已经撒上麦种,而种子也早就躺在土地的怀抱里睡了好几天觉了。只是,节令还没有到,盼望已久的那一两场酣畅淋漓的秋雨还不见踪影,当然的绿莹莹和欣欣然就迟迟着,让土地露出失望和阴郁。

一切伺弄停当,农人们就坐卧不宁地抱着手机,翻看天气预报,等着好运气的到来。三两个男人实在等不住了,间或就焦躁不安地相互散着纸烟,日妈连天地嘟囔着踱到田坎上,瞄下腰看看地里的油菜苗:油菜地新栽的油菜早就旱成了焦黄,菜苗只剩下一、二片绿叶子了,死狗一般趴在土坷垃上,贪婪地吮吸着可怜的地气,可是,犁地、耙地、搂行、拔菜苗、施肥、靠菜苗、壅土......一扑踏的程序营务的辛苦却迟迟看不到呀;那个失望的阿婆又一次爬上自家的一亩半坡地,看麦子出芽了没有:新品种的麦种也早已播撒种了快一周了,还是牢牢地躺在土里,丝毫不见冒麦芽。 

这就是霜降前后,故乡的原色。——期盼着,忐忑着,等待着。他们明知道,节令迟早会来,明知道雨水早晚也会来,也明知道冬里冬灌的时候依然是一片绿茵茵,也明知道明春也一定会油菜花黄灿灿;可是,在他们心底,也总是怀揣着满满的希望而表面上依旧显露出揣揣不安和焦虑。

土地是用来种植和耕作的。当种植的结果被长时间的希望所甄灭或者压抑的时候,当耕作的收获也被充盈着久久的等待和守候的时候,故乡的农人们,涵养上的浅薄就缺乏释放、释怀、释义的空间,就像这表面裸露的泥土一样,一览无余。其实,只是节令而已,或者,简单到一场沥沥淅淅的秋雨。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故乡的农人们及其子子孙孙们就在这旷野的原色里,冷静或者焦虑地考验着耐性,砥砺着德行,积攒着收成。绝无例外。

也有例外。半坡坡上,那一大片墨绿墨绿扯着蔓子继续疯长的,是红苕。也许是主人家不屑一顾吧!别以为是主人家故意要留下一丝绿色,去遮掩原本原色的泥土,也别以为主人家是要留着多长一阵增加产量。八山半水二分田的洋县丘陵地带,红苕,端得是最常见、最普及的出产,早些年,能度过饥荒,最有靠头,也最直接最实在的,就是红苕。那些年,苞谷稀饭就浆水菜几乎是家家户户不二的早饭,可是,锅里要是没有红苕,没有红苕在碗里垫底,你一天就都得饿肚子。是真的!一大碗苞谷稀饭,稀得能照影影,全靠卧在碗里的红苕块撑肚子。那年头,居住在丘陵的农人们,几乎家家户户都有苕窖,也几乎家家户户熬过寒冬的主粮就是红苕。押苕、掐苕蔓、挖苕、摘苕、挖苕窖、窖苕、进窖取苕、洗苕、蒸红苕、晒苕片、炒苕泡儿……都是我们这些村里娃坚实的物质基础和精神食粮。

洋县槐树关的红苕,在陕南当地最有名气。前些年,饱了肚子的故乡人还曾开发红苕深加工的衍生产业,生产苕粉条,据说销路很不错。可是,二十多年过去了,却没有听说哪一家做苕粉条的企业发展壮大起来(也许是孤陋寡闻),就这一点,与南方的一些小企业,那怕是一家小小的作坊纽扣厂都能发财相比,听起来总是让我们望而不及和心怀不甘。——守着丰盈而阔绰的原生态资源,我们至今仍迟迟找不到致富的门路,望着开阔而厚重的田野园亩,我们至今仍要心怀惴惴地害怕失去希望,恐怕是故乡的农人们最窝心最不甘最无奈的喘息了。反过来,而庄户人家的饭碗里,却早就遗弃和远离了当年的红苕,而丰富成鸡鸭鱼肉,让肠胃变得越来越弱不禁风和不堪一击。

例外也还有的。翻过山梁,有一片地里,还裸露出一朵一朵的白花,那是块罢茬的棉花地,一个妇女正在摘棉花。就上前闲聊起来。妇女也健谈:

“这几分地,今年是第二年种棉花,单是今年就已经收了八九袋皮棉了。从夏天七月间,就开始摘,每隔一阵就是满坡的白花,就得忙不迭地摘回去,只怕被一阵雷雨打湿了就不好了。”一边说一边毫不掩饰地露出笑容,诠释着那种得意和率真的喜悦。

我说,那是你盘算的好啊!可是,目下,棉花也不贵啊,新疆的优质长绒棉也才十几块一斤,为啥要自己种啊?

那女人说,这是坡地,地薄,靠天吃饭,不容易,还不如种棉花,反正棉花喜欢旱。家里养了两个女儿,两季棉花,两个女儿的陪嫁铺盖都不愁了,十斤一床的两米被子,一个女子十床都用不完,再说,现在的商品,也不好说……

我帮着摘了一会儿棉花。看起来棉绒还不及新疆长绒棉的一半,棉绒仅仅两三公分长,三个指头掐住,一扯,棉绒就到了手心。扯着扯着,我想起夏天去新疆的时候,也时看到棉农摘棉花,凑上去帮着摘棉花的情形。新疆的棉农,摘棉花是一份工作,基本上是看你的摘棉花数量,按公斤计算工资,两元一公斤,一个秋季,差不多能赚两三万。……两相对比,委实是区别很大。

新疆和洋县,地域差别大,不好放在一起作比。故乡对土地的经营也还是含蓄而自我地不曾脱出经营模式的束缚,依然是按着自己的需要去谋划一年四季的春种秋收和秋播夏忙。也许是受田地少的制约,耕作思维仍长时间停留在自家一亩三分地里独自忙活、独自乐呵。也许是我们这个互害时代小农意识在作怪,自觉不自觉地对每一种商品或者新潮流都产生相当的不信任,也许是秦岭大山阻挡了外面新思潮的传播而让我们更加坚韧地等待未来新方式的改变?……索性,自己的出产才是最好的。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连出嫁女子的被子都是母亲亲自种植的棉绒做的,也确实是幸福满满了。

故乡的种地经,也依然是坚守和沿袭着自给自足的自我满足模式,需用啥,种点啥,自家产的东西,用着舒服。土地决定温饱,思路才是决定命运的根本基础。

故乡的原色,也还有不同的抒情。你看,那边地头,一片晒席大的黑色。那必然就是焚烧秸秆后的残留物。尽管,政府三令五申着禁烧令,一季胜似一季,一年严犹一年。可是,还是有农人们在日日巡视、天天宣传的禁烧令下,“作奸犯科”、“犯上作乱”,偷偷地点了一把火,把农家灶火早就用不上、农机早已取代了耕牛的秸秆化作滚滚烟尘,让“禁烧”和“焚烧”始终成为猫和老鼠一般的局面。

我永远相信,贵族的气质,是永远装不出来和临时扮演的。早先大邱庄农民富裕了之后,穿西装打领带光脚走路的笑话至今犹在耳畔。等啥时候故乡的农人们也富裕起来、也阔气起来的时候,关注环境和传播文明必将成为自觉的必然。否则,故乡的原色,那原色上长久仰望的眼眸里,也绝没有多少同情的泪水和怜悯的豪迈,也只会冷漠着更长久的期盼和把持着更坚定的忍耐。

如果时令是指挥棒,节气就是庄稼的调色板。节气一到,农人就都成了油画大师,他们用籽种和菜苗,在这广袤的泥土上精心地布置一场气势磅礴的大画卷。待来年春风吹皱汉江水的时候,那荡气回肠的油菜花就会惹得全国各地的游客流连忘返;那一碧如洗、一望无际的麦田庄严地眺望着遥远的收割机轰鸣声。

故乡的原色,其实就是农人的本色,坦荡、干净、纯粹。可是,故乡人,太脆弱,缺了务农的庄稼,遗失了妆扮土地的农作物,看不到遍地的绿莹莹、黄橙橙,他们就拼命地、莫名其妙地失去了依靠,胸腔就像被掏空了一样,惆怅满怀。

原色,其实,是在等一场酣畅淋漓的秋雨。雨一来,地墒一恢复,你看吧,麦苗就露出嫩芽,油菜就挺直了腰杆,原色的故乡就顷刻间舒展了蒙在农人心里厚厚的阴影,挤破了裹在农人身上厚厚的茧壳,驱走了压在农人心里久久喘不上气来的哮喘,顿时,披上了绿色的浓妆,扮演着下一场角色,回归了继续走向希望的原野。

说到底,故乡的原色,大了说,是在酝酿一场天地间最浩瀚、最壮观、最现实、最神奇的丰收。说小点,就是造就一季油菜花海的庄严铺垫,是描绘陕南春色风光无限旖旎的积攒,是洋县麦收时节颗粒归仓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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