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人们都信奉这样一句话：不想当将军的士兵就不是好士兵。然而，当他们的身影在这片土地上默默无闻、不为外界所知地工作了几十年之后，人们深深地悟出：为自己所信奉的事业尽职尽责、默默奉献的士兵，同样是世界上最好的士兵。而本文主人公 “武钟明”就是这样一位浓缩了航天科技群体精髓、平凡而伟大的、没有当过将军的“士兵”。

    见过他的人，一眼就能断定，他是个研究学问的人：一副眼镜、一张白皙而清瘦的脸，神情中透着一股严谨、认真、一丝不苟的气质——他就是武钟明。

    1971年初冬，西安的雪下得特别大。刚从成都大学分配来的武钟明，在专车的接送下，经过三个多小时山路颠簸，来到西安航天S基地。他极目四望，满山荒凉，寒风中竟很少见得到一丝生机，除了刺骨寒冷的感觉，找不到半点诗情画意。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一间废弃的破庙和一群欢呼的战友接纳了他。他知道了，原来，自己将成为大山里的航天人。

    在战友们的簇拥下，他这个刚满二十岁的“四川娃”被人们热情地让进了“家里”。他惊愕，这样的地方能够研制导弹和发动机？他环顾四周，庙内，被大小不等的箱子和桌椅板凳分割成块状，这里既是临时办公场所，又是吃饭住宿的地方。西南角三分之一处用一张军用帆布分隔出一间房屋。有几个女青年从里面探出头来，一看就知道，那是女同志的住所了。如此差的工作环境，他的确感到意外。但这里的人们，却总是乐呵呵的，浑身充满了朝气。无形中，他就被这种无私无畏的精神力量感染了。第一夜，他夹在战友中间，睡得又香又甜。第二天，他就和战友们一同参加到运送土石沙木、修建厂房的工程中。手心磨起了豌豆大的血泡，不一会就磨破了，便会钻心地疼，但他咬着牙，坚持了下来。到了晚上，他们又学着战友们，不顾疲惫和浑身的酸痛，在烛光下进行火箭发动机试车技术研究与设计，并开始了试车所需国外仪器设备的选型、验收、性能测试等工作。

    夜晚，大雪覆盖的秦岭山麓被月色映衬的格外醒目，冻结的小河环绕着大庙，静谧之中平添了几份与世隔绝的冷峻美。而居住在大庙中的人们，却没有工夫欣赏这特有的景致，一个个都在全神贯注地进行技术攻关，一任大庙中的潮湿、寒冷和老鼠的肆意狂窜。为了实验，他们又自己动手，在后山腰铲出一片平地，建起了一座试验台。一支支模型火箭就从这里腾空而起，为型号试车积累着宝贵的经验。

    两年后，经他们参与修建的厂房、住宅楼拔地而起。他们便告别了大庙，欢欢喜喜地搬进了新居，并开始在宽敞的厂房内办公。这时资本主义国家却在武器装备、设备仪器及技术等方面对我国实行封锁，使一些急需的设备进不来，关键数据无法测试，致使研制工程停滞下来。怎么办？上级决定自己动手，土法上马，走自己研制生产之路。武钟明在学校学的是精密仪器与测试专业，自然，领导们就推举他做了攻关组的“小组长”。组员们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完成T段巡回检测装置的研制任务。从神秘的“200点”、“300点”起步，他和他的战友们，夜以继日，加班加点，一头扎进了数据堆和试验中。遇到难题，他们见饭不香，觉也睡不着。只要脑子里能够冒出一丝的灵感，他们就会兴奋地爬起来，一鼓作气，直到有了满意的图样，才会欣慰地上床睡觉，而这时启明星已经高高升起，离天亮也仅有二、三个小时了。就是凭着这种无私无畏的奉献精神，“200点”、“300点”巡回检测装置经过近两年的努力，终于研制成功了！从此，解决了数据测试和处理中的关键问题，属国内首创。

    接下来，他们又进入了更高的研究领域：向“4000点”高速数据采集和处理装置这一高难技术挑战！

    就在试验接近尾声的时候，与他们联合进行试验的药芯工房突然发生爆炸，浓烟弥漫了整个工房。为了抢出试验件和数据资料，武钟明不顾生命安危，一头扎进了浓烟滚滚的工房......二十分钟后，他满脸是血地跑了出来，怀里抱着资料和试验件。突然，人们惊呼起来：

    “钟明，你的眼睛！”

    原来，那鲜血是从武钟明的左眼中流出来的。他的眼镜已经成了一个空架子，被一条丝线连接着扭曲地吊在胸前，血肉模糊的他，手里却死死地抱着一大捧试验报告和几个试验件。人们迅速找来车，将他送往医院。但由于基地离城市太远，把他送到省城医院已经过去了近三个小时，医生不无遗憾地告诉领导，说已经延误了治疗的最佳时机，武钟明那一只敏锐的左眼只能被挖去了。

领导问他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武钟明捂着伤痛的左眼，平静地说：“别让我离开基地，别让我离开同志们！”基地领导愣住了，紧紧握住他的手，泪水早已模糊了人们的视线：多好的同志啊！你离不开基地，基地也同样离不开你啊！

    两个月后，武钟明带着一只保全下来的右眼，毅然回到了S基地，回到了与他朝夕相处的战友中间。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武钟明等研制人员的不懈努力下，“4000点”高速数据采集和处理装置以它的稳定性高、可靠性强、采集数据快、造型小巧等显著优势，荣获国防科委科学成果二等奖。

这时，女战友燕突然来找他，悄悄将一封火辣辣的情书送到了他的手中。他们热恋了。

    河水里那人字形的石头上，倒映着他们一同思考、一同探索的身影。战友们羡慕地说，燕可是咱们山里的一朵花呀！你们真是郎才女貌、天生的一对、地就的一双。在秦岭山脚下，他们海誓山盟，有了说不完的悄悄话。

下班了，燕那亭亭的身影又飘到了他的身边。他们边走边说，来到小河边。燕搂着他，亲昵地递给他一封信，说：

    “给，是我爸写来的。”

    武钟明接过信，一字不漏地看着。除了问候的话语外，还告诉他们一个“天大的喜事”：上海一家大公司愿意聘用他们，条件丰厚，请速办调动手续。

燕已经乐不可支。他的心却突突直跳，这太突然了！不大吸烟的他燃起了香烟，掩饰着内心的慌乱。

    “钟明，你还犹豫什么？”燕蹲下身，捧起一汪河水，送到钟明的唇边：

    “钟明，你看看，我们每天吃的是什么水？河水干了，我们的喉咙就会跟着一起冒烟；下场大雨，我们又不得不喝这夹杂着泥土、粪便、甚至有腐臭味的浊水。”浑浊的河水顺着她那双清秀的手臂淌了下来。

    钟明望着她痛苦的表情，不知说什么好，只是冲她真诚地点点头。是啊，基地的衣食全靠外面供给，代步工具也只有一天一辆的大班车，喝的是露天河水，在山洪暴发期间，河面上经常会发现几具动物甚至是人的尸体，在那些日子里，女战友们总是很难将水咽下，有的甚至出现腹泻、呕吐现象。肝炎病也就成了这儿的多发病。

    “钟明，咱们快找领导办手续吧？到了上海，咱俩就结婚。”燕亲昵地依偎着他，脸上露出了甜蜜的微笑，却不知钟明那消瘦的身影正在微风中轻轻颤栗。 

     他失眠了。就在他犹豫不觉的时候，党委书记找到了他。

    老领导以其真诚的心，以其航天人的使命说服着他：    留下来吧，HG发动机研制生产已进入冲刺阶段，努把力，我们只能成功，没有退路了。

    武钟明最终留了下来。因为他离不开基地，离不开为之奋斗的航天事业，更离不开与他朝夕相处的战友们。然而，他却没能说服燕一同留下来。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燕终于做出决定，她要一个人回上海了。

临行那天，两人都哭了。开车时，钟明紧紧握着燕的手，说出了离别之情：燕，祝你幸福！我相信，当你听到中国又一枚运载火箭发射成功的时候，你一定会想起这片贫瘠而富有的山梁，想起这条流着古老传说的河流......

    送走了不该属于这片土地上的人，他的心乱了好几天，茶饭不思。但他望着战友们默默奉献、埋头苦干的身影，就迅速调整了自己的心绪，继续着自己的事业，继续过着山里人清苦的生活。

经过近十年的风风雨雨、艰苦创业，HG固体发动机在某基地试车成功了！消息传来，武钟明和战友们兴奋地手舞足蹈，一个个变成了顽童般，敲盆敲碗、放声高歌。这天，天上的月亮特别圆，河水也特别的清纯。高高的秦岭山脉在月光照射下，幽静、辽阔，充满了神奇感。栖息在这里的人们，第一次静下心来，领略着迷人的景致。他们唱着笑着，不约而同地走向那间破庙，品味着失败、艰辛与成功的酸甜苦辣。

    1991年，“八五”部管预研课题“T量程大应变传感器研制”，因其重要性及设计的难度，曾在全国各大院校实行招标。但由于该课题技术要求高，设计难度大而无人应标。武钟明知道后，认为该课题是在固体发动机测试方面必须攻克的难题，它对储存试验和推进剂的研究，意义重大。他便暗自查阅资料，写出调查立题，大胆地向领导递交了报告，并请示前去应标。就这样，经过近两年的艰苦奋斗，W材料粘接应力传感器和多分力传感器研制出来了，不仅填补了国内大中力值多分力测试校准的空白，而且还居国际先进水平。

    累累硕果在武钟明和战友们的心血中成熟，他们的科研成果先后荣获国家级、部局级一、二、三等奖和科技进步奖......可只顾耕耘不问高的航天老兵们，依旧那样淡然，还是一年又一年低着头默默地工作着，无暇顾及外面世界的精彩，依旧是兢兢业业无怨无悔。

    一晃四十年过去了，山里的条件也一天天好起来。展示航天领域最高水平的M45固体发动机还有半年就要进入靶场做最后的试飞试验了。这可是航天老兵为之奋斗了一辈子的结晶啊！可就在这时，武钟明却被告知：他被查出患了肝癌，已经到了晚期！同志们悄悄落泪，家人默默祈祷。可武钟明却很坦然。他拉过老伴，悄悄说，我的病情不要告诉两个孩子，要让他们专心读完大学，等毕业了，就告诉他们说，爸爸希望他们回到秦岭山来，回到爸爸工作过的地方，继续为祖国的航天事业工作；等我走了，希望你不要向单位提任何要求。现在单位已进入试验紧张时期，正是需要用钱的时候，谢谢你，老伴！今后的路你要自己走下去了，对不住你啊！

    老伴早已泣不成声。她能不落泪吗？与老武结婚二十多年了，虽同在航天系统，却两地相隔，一个在山的这头，一个在山的那头，一年也难见几面。生了一对双胞胎，老武却在T基地参加保驾和技术跟踪，直到孩子们半岁了，他们父子才相见。为了纪念，他为孩子取名为武航、武天，就是要孩子们永远记住：他们是航天人的后代！

    望着天边渐渐西沉的落日，武钟明抚摸着一头银发，不无遗憾地说：时间过得太快了！还有许多事等着我去做呢，可人的生命却只有一次。他第一次感觉到了生命的无奈。

    明天，领导们就要将他“压往”省城大医院治病去了。让他告别这片熟悉的土地，无论如何他也割舍不去这份情和爱，泪水悄悄地滚落下来。下班了，他触摸着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办公桌，望着课题组全体成员在试验基地与省部级和中央领导的亲切合影，一种光荣感和神圣感油然而生。他长舒一口气，把头扭向了窗外。只见一棵翠绿的小树正在春风中摇曳，阳光撒在绿叶与树枝之间，闪着斑驳的金光，那绿绿的叶片胖呼呼的，像儿子稚嫩的小手，张开了双臂，企盼他的拥抱。他突然愣住了，原来活着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啊，这之前为什么从来就没有注意过呢？一滴眼泪差点从他的眼角流淌出来，他摇摇头笑了，冲着小树轻声说：“活着真好啊！”

    下班的军号已经响过，广播里又出现了播音员那熟悉而甜润的声音，但今天的内容却很特别：职工朋友们，明天将是一个特殊的日子，与我们朝夕相处的航天老兵武钟明师傅就要到省城治病去了。让我们为航天老兵、老党员武钟明师傅献上一曲《祝福》，愿他早日康复，早日回到我们的身边。让我们为他祝福吧：好人一生平安！

    他视线模糊地走出了研究室，只见厂区门前早已聚集了一群老的、少的航天人。老领导、老同事以及年轻的后生们一个个眼含热泪，等待着他。S基地党委书记、所长走上前来，与他紧紧拥抱，并将一块刻有“航天魂”的金制奖牌挂在了他的脖子上。顿时，全场爆发出阵阵雷鸣般的掌声，此起彼伏，经久不衰。武钟明这位早已脱去书生气的航天老兵，频频挥手致谢，两行热泪终于压制不住夺眶而出，滴落在这片火红的热土上。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他走了，在他五十六岁生日那天，永远地离开了我们。留在他身后的，是一串闪光的脚印和一条望也望不到尽头的路。祝福吧，祝愿所有走在这条路上的人们，能够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下去，走出一条新的壮国威、振军威的强国之路，以慰航天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