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常说我是没有蜕化干净的农民,居都市而乡野气不改,骨子里老沾些抹不掉的农民气息,像那土坷拉。
我承认。
不光这,就是张腔说几句“洋泾兵”的普通话,也是满嘴苕腔。
其实,像我这种“农村包围城市”的“后市民”,是无论如何也难脱了土气与俗气的,这是家乡红苕喂养的结果。
禀性源于天生,润于厚土。不好改,跟我爱吃红苕的德性一样执拗。
我是陕南红苕坡坡人。
老家在陕西南坡——柳岭,地道的“八山半水二分田”之地,正宗出产红苕的老村。
没有险山,也无阔地,前搭不着秦岭山脉脚跟,后够不着汉中盆地边沿。因此,林牧副渔不搭界,稻麦梁糜没见影。依着沟沟峁峁起起伏伏布置在丘陵上下、洼地梁坡的满眼绿,毫无疑问,当是苕地了。
是的,水貌不丰,地貌不肥,厚道勤谨的苕坡人就因地制宜营务苕:栽苕、押苕、挖苕、吃苕,决不怨天尤人,妄自菲薄;反倒长此不彼,苕性不减,以之为生。
阳春三月,春雷乍响,绵绵细雨润湿了地皮 ,正是做母苕(培育红苕秧子,类似于耕作秧苗)的好时机,苕坡人忙着抢墒。
择一块二分沃地,挖得深深的,翻的匀匀的,耙的平平的,砍一捆竹竿锯成一米长短,四边围一圈,再拿竹稍一介,造成一个培育母苕的基地。
这还不算完。
院坝里早储备了晒干的牛粪,是家娃们放牛路上的捎带。
用手细细捏成粉末,均匀地拌上些油渣(油菜轧出油后的下脚料,城里人常用它作养花的肥料),反复搅拌,做成“营养土”,匀匀的撒在上面,就成了“基地”遮风挡雨的棉被。
接下来是选种。
这个过程细致得就像庄稼汉为出阁得老闺女选新女婿。
母肥子壮,自然是挑个头大、色泽鲜、长相好、口味甜的红苕做母本,把它们栽在“基地”里,铺排得横平竖直,像是行军打仗的兵阵。
其实,苕坡人是可着心意把它们对土地的热情,对红苕的依恋,完完全全表现在举手投足的营务中,报答大地丰收的回报,渴求心灵的净洁。
阳光、空气、水份。
三条件具备,那做了“母本”的红苕就把攒了一冬的劲头和积蓄已久的养份全部奉献出来,就像苕坡人忠于土地一样,攒足劲顶破地皮,吐出绿蕊,扯出长长的叶蔓,为二次再生酝酿最好基础。母体本身却随着叶蔓生长的越来越丰满干瘪成一个空壳。
有时候,我老想,苕坡人生生息息的繁衍,一如这不起眼的红苕,永恒地秉承着红苕地个性:耐得旱,经得苦!
“云往西水滴滴,云往南打破船。”
云起西天,是立秋前后苕坡人的祈盼。
地是苕坡人的根,雨是苕坡人的命啊!
来一场白雨,一年的口粮就不发愁了。
那雨梢子刚在天上吊达着,苕坡人就一窝蜂地忙开了。
操一把锋利的剪刀,把割来的苕蔓绞成二寸长的小段,每段上保留三两片子叶,就是一株苕秧。
等雨头打湿了地皮,苕坡人伸出粗而短的拇指、食指、中指,三指一拢捏住苕秧,弯下腰,厥着勾子,迎着湿了的地皮摁下去;这时候,苕坡人的上半身几乎和土地平行,他们三指在前开路,对准土地,所向披靡。伺苕秧入土,手指即时呈扇面,掌心往前一推,一捧黄土填住坑的余隙,三指下压,一株苕秧就安家落户了。
正所谓“人勤地不哄”。
苕秧落地生根,见风就长,眨眼工夫长过垄畔。苕坡人就操一根油光可鉴的枣木棒,隔三岔五为它们“打蔓”。——不让曼延的秧子再入土生根,荒了主根。
收成好不好,全看下力大不大。
在这一点上,苕坡人体会最深。
对于个别二杆子懒汉,老苕坡人常说:
“只有攒下的金线线(媳妇),没有拣下的三斤三(大红苕)。”
这话换成书面用语就是:
勤俭持家!
霜降一过,燕子南迁。
屋檐下少了些叽叽喳喳的热闹。
苕坡人决不冷清,因为丰收时节到了。
他们透过山村上空清新的空气就闻到了红苕的香甜。
于是,全家男女老少齐上阵。
男的挥镢头挖苕,那镢头撂得高高的,一镢头下去,一窝“拖泥带水”的红苕就爬出地皮,胖嘟嘟,水灵灵,鲜盈盈,惹人爱;
女的蹴着择苕,那一双捏绣花针的巧手干起这粗活来也不含糊:左手握住裹泥的苕,右手张开呈半圆,顺着苕背一捋,末了轻轻掐掉蔓儿,一棵新鲜的红苕就拾掇好了;
小孩们也闲不住,挎了荆筐跟在大人后面“收秋”。
等男爷们抽过两锅旱烟,揉第三撮烟叶的当儿,地垄边的苕已经堆成一座小山。
男人坐在地头,把烟末装上,再美美抽几口,望着堆积如山的苕,望着忙碌的老婆、娃,心里的舒坦不经意袭上来,顶得嗓子发痒,忍不住吼几句秦腔:
庄稼人盼望好日光,
爷今儿心里好舒畅;
脚底下媳妇锅里苕,
给咱个县长都不当。
……
那粗旷的嗓音引得四下里回荡着久久的吼唱。
于是,山笑了,人醉了,日月也长了,像是嚼在嘴里舍不得咽的红苕,甜着哩,香着哩。
苕坡人是土命,属泥巴的。
连那丰收了的、光光鲜鲜的苕,都是重归泥土进行存放。
村南的阳坡随高就低挖了数不清的土窖,就是红苕的贮藏室:口若面盆,仅容一身出入;里面却是体胖腹阔,深至数丈,活像一个个远古时代的巨大无比的陶罐,户户一个。收下的红苕统统放进去码成跺,中空而四周实,一圈一圈拧着麻花往上码,一直码到窖口。窖口很随便地盖一爿石片。拾掇停当,喘口气,看一眼:
狗日的美得很!
用土窖贮存粮食,这是陕南苕坡一绝,至今沿袭千年,是非常保鲜的。红苕从冬里入窖一直能放到来年丰收,整整一个年头,且存放愈长愈香甜可口。现代化的贮藏技术在这种原始的土窖面前惟有汗颜了。
苕坡人于吃是不讲究的。
常常单调到只有苕:眼里瞧,手里务,碗里端。
偏是苕坡的女人们手巧,日弄出许多吃苕的绝招:
做苕片儿,蒸苕块儿,擀苕面片、炕苕面馍,炒苕丝儿,蒸苕面皮,晒苕泡儿……
媳妇们尽想象之能事,用红苕可着花样把大老爷们伺候的白天想晚上,晚上梦白天。日子就在男人们的想入非非中过了一天,又过一天。
到底是滋润日子过久了,还真应了“饭饱生余事”的老话。
俊红幺大的儿子明锐贷款从县里搬回一台下苕粉的机子,办起粉条加工厂。
沉寂的老村炸了锅:
“明锐这娃是——吃了五谷想六样,放着光堂不亮堂,黑呀借油补裤裆哩!”
“到底是个拐货,胡折腾球哩!——好日才过上几天?!”
“崽娃骚情得很,怕是狗看星星一灿明。”
……
人们唧唧喳喳围住看“西洋景”。看明锐把一挑一挑的苕往机子口里塞。都说:瞎熊疯了?!
等明锐的机子吐出一匝匝粗细匀称的粉条,换回大把大把的钞票,一村人醒悟了:苕是泥里长的,贱;粉却是机器做的,金贵哩。就纷纷合伙置办机子,搞起苕粉加工业。
苕是自家出产,多的是,只要有技术,有设备,一等一的粉条就像吐不尽的乍蚕丝,源源不断地打进城市,跳进城里人的碗里。
本来苕坡红苕就誉满全省,加之粉条又投了城里火锅客的好,时日稍久,竟创下“南坡苕粉条”的金字招牌,走俏市场。
日前,老家来人到省城跑业务,给我梢来两包苕粉条。远远的,我闻到一股特殊的苕性。煮了吃,越嚼味越长,越吃口越香。
这篇文章好看吗?
是 否
已有 人觉得挺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