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令已近交九,这个隆冬的下午就显得分外干冷而寂寥。这样一个不前不后不咸不淡的时间段里,在这个小县城西头的临街两行出现的人,依然是那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张三、李四和王麻子们。现在,他们或者她们,依然麻木着他们不咸不淡不紧不慢不好不坏的小生意,毫无盼头地迁就着时间拖拖拉拉的日近黄昏而又抓不住黄昏的黑暗,没有怨气没有豪气也没有泄气,日子就在这抖抖索索摸摸索索中捱过了一天又一天。
太阳白亮白亮的照着,没有热气也缺乏生气。稍远处那一伙老头老抬头们掺杂进来,也依然像往常一样坐在街边玩扑克牌,间或,似乎还会为一张什么牌争得脸红脖子粗不相上下。末了,却又相互劝说着进行下一轮升级。街道对过突兀地盘起一间卖老式家具的小门脸,老板正在给一副桌子对卯加楔,磕磕跘跘的总是对不上卯榫;老板娘正在给几个小木板凳抹腻子,有一下没一下的丝毫没有准头。街道的两边,全是些门面房,毫无例外地都门洞大开,支起生意,里面摆放的物品,琳琅满目:摩托车、电动车、家具沙发、水暖器材……拉拉杂杂、林林总总,不拘一格。
这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冬日的下午。太阳尽管白亮着,光辉早就被厚厚的阴霾遮挡的一贫如洗惨白而又稀缺,一些门店前的柴火从早上开门一直烤到现在,依然哔哔啵啵地拢住了三五人,烤火吹牛扯皮聊天,张家长李家短地打发这一段近乎昏睡而又难熬的冬日的下午。……一般情况下,总是这样,该来的生意,早晨已经交割结束,不该来的生意,在这个盲区时段也绝不会突然出现。就连往常这个时段隔壁王老板家那两只爱咬仗的狗娃子,今天也不知道跑到那个垃圾堆里去寻肉骨头去了。甚至,连偶尔开过的小汽车也了无声息地飞驰而过——百无聊赖的小老板们除了信口开河胡乱聊天,就剩下低头在手里务弄手机,偶尔有一两个耐不住寂寞的小老板娘终于坐不住了,站在门口踱着脚步来回转圈圈,就像是一只绕着鸡架寻着卧架产蛋的小母鸡一样朝三暮四举棋不定。
突然,就从不远处飘来一阵一阵铿锵有力的唱歌声:“……长江,长城,在我心中重千斤,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心中一样亲……”——这突兀的歌声,像是沉睡中炸响的铃声,又像是雨后惊雷一般,顿时划破宁静。一街两行的人,都正处在半休眠状态,巴不得有点什么响动,冲淡这寒冷的下午的无聊,突然传来的歌声,正好填补了这个下午的苍白和寂寥,恰如其分地鼓动起人们久违的好奇心,纷纷伸长雁一样的脖颈,站在门口,寻着歌声的方向,侧着身子打量过去。
冲进眼睑的,先是一个缓慢移动的手推车,车上放着音箱,正像一个移动的暗堡,在瞳仁里由远及近、由小变大、由模糊变清晰、由若有若无变得清晰可见;稍近些,才看清楚是一个和手推车差不多高大的男人,一手举着麦克,一手推着车子,正卖力的推着车唱着歌:“一呀棵小白杨,一颗小白杨……”。如果,如果不是地平面在作怪,这个男子的地上部分,近乎是一个小白杨一样标准的男子,刘德华似的脸庞,透出棱角;成龙似的眉眼,写着沉静;周华健似的嘴唇,溢出微笑——一个堂堂正正的男人。只可惜,地面,地面的下面并没有可以隐藏什么并且能够魔幻般幻化和藏匿身体肢体的东西——这个沿着可恶的地平线、支撑着一张近乎完美的脸庞和完整上半身的,是只有约莫三十公分长的两个矮呼呼肉嘟嘟的肉柱子(尽管外面包裹着一层或几层布的裤子)。——那两根肉柱子依然不紧不慢、不慌不忙,坚强地支撑住他的身体,在行走,在前进中歌唱,在唱歌中推进。他的头和车子近乎平齐,上身躯干和车身近乎平齐,只有下肢,他的下肢,几乎不比车子的胶皮轮子高几分。——然而,这,并不妨碍他近乎入迷和陶醉的歌唱,他的歌声从一米多点低矮的胸腔迸出来,洪涛一般在四野轰鸣、激荡、撞击、盘旋。他继续唱:“我们生在红旗下,我们长在春风里……”
他的歌声高亢而极富磁性,音域辽阔而绵长,底蕴深厚而丰润,那歌声就那么在这段街道的四周绵延开来,时而湍如激流,滔滔不绝;时而婉转低鸣,曲折悠长;时而高亢成百鸟争鸣,时而低回似小桥流水。……如果,如果这不是小街道,这是舞台,是毕老爷的星光大道,那么,他绝对不亚于阿宝;如果,如果他不是残疾,他是活蹦乱跳的歌手,那么,他绝对是春晚“冬天里的一把火”。看吧,听着听着,那个正在对桌子进行卯榫加楔的小老板的榔头就砸在自己手上了,刮腻子的小老板娘的腻子刀直接抹在膝盖上了,街边的那些大的、小的,男的、女的,老板们都停下手里正有一搭没一搭混手的活路,接受检阅一般目光迎向矮小的歌手高亢的声音。
……他在唱歌、在行走,在前进中歌唱,在唱歌中推进。一个颤颤巍巍的老太太,放下手里也许正在升级的纸牌,拄着拐杖,捏着五角钱,迎着手推车蹒跚地走过去,对着歌手点点头,放进去。也许,也许大家伙似乎看到了他的手推车上“爱心箱”三个字,也许那红漆的字已经斑斑驳驳,无法辨认。可是,无需辨别了,也无需再聆听了,街道两边的男人、女人,少的、老的,恰似听到了一声无声的命令,不约而同地掏出零钱,走向歌手。那个患心脏病的太爷是个药罐子,手里提着中药渣还没顾上倒,倒是抢着走到歌手跟前投下一元钱,末了,还顾得上捋一把歌手乍起来的发梢;那个卖摩托车小老板禁不住身旁夫人的怂恿,羞红着脸,飞快地跑过去,分明投了一张“绿毛”;就连平时最小气的家具店的老板娘也没忍住冲动,毫不犹豫地掏出一张十元庄重地放在歌手目前。
“小伙唱的太好听了,可惜了,”一个老大爷在边上窃窃私语:“要不是这两条腿,早就比那些大歌星出息多了。”
“是啊是啊,这小伙多帅气,嗓子又响亮,就是个子…腿上害残疾了。”
……
一街两行的人,有给了点小钱报答这美妙歌声怎么听也听不够的,有私下里交头接耳纷纷议论猜测歌手身世遭遇的,也有几个人不冷不热地抱着膀子冷眼相观却又乍起耳朵眯缝着眼睛细细品味歌声的。独独,没有白眼的,没有横挑鼻子竖挑眼说风凉话的,没有仗着自己街上老住户老街痞吆五喝六地头蛇般、非要撵的残疾歌手仓皇逃窜的……歌声就似乎更安然更悠扬,飘向远方。
歌手的歌继续从嘴里飞出来,在街的四周飘荡。一街两行的人们,手里若有若无的伙计仍旧撂下来,或侧耳倾听,或目不转睛,或摇头晃脑,或低声合唱。歌手唱着、走着,向四周行注目礼;人们看着歌手,听着嘹亮的歌声,和着美妙的旋律,向稍远方传递:“我是田里一棵苗,祖国的土地是温床,她敞开温暖的胸怀,哺育我健康成长,明媚阳光,感谢你,亲爱的祖国就像妈妈一样……”
一街两行的人,就这么注视着歌手,看着他从容地挪动车子,看着他坚毅的手臂里的话筒传出的歌声,看着他自信的脸庞和微笑的双颊上奋进的目光,一步一步走向远方:……他在唱歌、在行走,在前进中歌唱生活的希望,在唱歌中推进生命的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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