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事刘章建:乡村过事

理事刘章建:乡村过事

2013-12-10 09:51:53    111次点击               发布者:李铂岩       字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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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记:乡村过事的一般规程是这样的:预事、遇事、撂事、和事、说事、吃事、扯事、完事。——只不过,依据每一次过事的情况不同,各有侧重和取舍罢了。

 俗话说,息事宁人。可见,事,不是简单事。否则,绝不会“息”了“事”而人才“宁”。

在陕南农村,能称的上“过事”的,无非“婚、丧、嫁、娶、房”这五大样,于我们的那些个土坷垃里刨食的乡亲们来说,这每一件事,都不亚于城里雨后春笋般鳞次栉比应运而生的一个个新的地标式物件的诞生和旧有事物的拆除。否则,也绝不会若干年后的某些特定的场合,仍会有一些乡人津津乐道地述说,“秀娥婆出嫁那年正赶上吃食堂,陪嫁都没有,精人跟上就嫁到西沟坡了。”……“黑旦结婚那年是村里包产到户头一年,那是咱村多少年来第一个喜兴事。”……一桩桩一件件,喜喜悲悲、哭哭笑笑,都装在庄户人家心里,被当是时的某个重大事项扯上瓜葛,成为又若干年后的一个里程碑,而深深地埋在房前屋后的石坎上,就连屋檐上瓦沟缝里层出不穷疯长的雨苔、蒿草都能如数家珍娓娓道来其时的“盛况”。——这就是乡村,就是乡村过事留下的痕迹。人过留声,雁过留名。风吹过了,几片黄叶落在门前的小河沟了飘走了,不知道去向;雨打在瓦楞上,雨水顺着烂瓦片洇烂了椽头之后,不知不觉地朽了落下来掉在地上,被看门的老狗误以为是肉骨头,兴冲冲地扑过去,叼起来,啃了满嘴的朽木渣,气哄哄地干嚎几声,也就忘了个一干二净。乡村过事,留下来的,是浸淫了千百年的农耕文化潜移默化、传承发扬中积淀的符号,是区别于城市却吸纳了文明、接受了现代冲击却又完全保留了传统的一场道白,是现代文化与封建迷信的一次次撞击,是新、旧观念的一场媾合。……每一次过事,都是这样,都是在这种看似轻松、实则痛苦的抉择中,演绎的一场新的“过事”,不管红事、仰或白事,也不管是顺其自然的过事和突发其来的过事,每一次,每一场,都荡气回肠、险象环生,错综复杂,而又绝处逢生,圆满大吉。——这就给乡村过事凭添了几分乐趣、几分厚重、几分庄严、几分真诚。

当尘土飞扬、尔虞我诈的外界越来越缺少规矩的时候,当外界的一切事物都惯常于只拿金钱衡量是非、轻重了的时候,我的乡村、那乡村里的过事,依然保持着上古传承下来的一板一眼、一纲一目、一言一行。丝毫未敢错乱。青年男女结婚成家过事前,该走几家亲戚就务必要走几家,哪怕百里之外,礼数端得是少不得的;老人家过世要过事,过世前报丧,孝家要给全村所有户族报丧,碰见人就磕头,该咋磕咋磕,哪怕脚底下是满地泥泞。……似乎,也没有谁人专门去刻意教村里娃们把这些礼数、规程演习的中规中矩、像模像样。——这就是乡村,乡村里过事。

其实,乡村也早就被外界的风气熏得有些面目全非了。独独,只有这过事,依旧影影绰绰无可奈何地苦撑着,撑在泥土的缝隙里,撑在谷物的苗禾里,散发着淳朴的幽香。

于是,依着约定俗成、也无可厚非的过事的规程,我的乡人们就于不知不觉间,在一场场大大小小、难难易易、是是非非的过事中,每每不自觉在公正地扮演着各自恰当的角色,发挥着自身的作用,舍我其谁地通力合作,凝心聚力地去完成过事规程中缺一不可的操作步骤:预事、遇事、撂事、合事、说事、吃事、扯事、完事……

预事(这个词,对于我的乡人们来时,恐怕是个新鲜字眼,其实,就是预见性),就是大家伙心知肚明的明白事,无需张扬喧哗,也无需藏着掖着,反正,×××是迟早的事,是那些个绝不会旁逸斜出,或者推三阻四的胸有成竹的事体。其时,或一蹴而就热热闹闹,或一波三折节外生枝,或排场或简陋或风光或小气……也都在意料之中,完全依据过事本主家的经济实力和人脉关系而定,但也绝不会走样,不会奢华排场到无与伦比,也不会小气抠门到寒酸凑合。×××是啥?无非是土顺阿婆80多岁了,县城医院住了好几回、银钱化了好几万,沿床卧枕也两三年了,值得走了,发喜丧过事是迟早的事;也无非是金柱大爹的儿子新明和上湾姑娘惠芬订婚快一年了,闹新媳妇过事也是迟早的事;还有阳春老哥新修的楼房快上梁了,撒漂粮馍过事也是迟早的事。——这些未来必将兑现而目下尚未临驾大大小小事情,虽然,尚未在村里某些公开场合抖搂出来,但绝对会装在村里那几个辈分高、寿数大的遗老遗少们心里,他们胸中有丘壑。村里的大小诸事,他们绝对了然于胸,他们自有撒豆成兵、四两拨千斤的本事。于是乎,三几个老者撮弄在一起一嘀咕,一番东西对比、前秦后汉的合议,×××事如何过就基本定出了调调。有时候,他们会因事而异地拟定出好几套不同的预案,以沉着对应突发性事件。于是,在村里遗老遗少们善意的提醒和说教下,土顺阿婆的墓堂修好了,寿材打就了,老衣也又晾晒了一遍;于是,金柱家新明的洞房开始着手装修了,阳春老哥屋里的也开始晒麦子磨面准备蒸漂粮馍呀。

一个村庄相对于一个城市来说,村子的遗老遗少就好比是城市里的一号首长,在村里过事这些符号性的事件中间,绝对起着推波助澜和化险为夷的决定性作用。他们就相当于一个智囊团,他们凭借自己对事物的认知和对人情道义的担当,合情合理、丝丝入扣地排兵布阵、对应如流。而事实上,×××事,也次次基本上会顺着预想的脉络,沿着预想的主干线发展下去,直到遇事。

因为有了预设的提前准备或者是筹划,等事情来临,不管多么突然,总是办法总比困难多,每每总能斡旋一二,果断解决。俗话说,兵来将挡,可是,过事的本主家却往往人在事中迷,突然节外生枝遇到难事,不免心急、神乱、魂断、魄散,闹不好,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不好收场。遇红事,无非是女方在男方定下日子张灯结彩排酒席前一二天,媒婆突然登门,言说女方亲家母这几天见天在屋里抱住女儿哭,哭二十年的养育恩,舍不得女子走……都是明白人,一听就是女方家临时提出要增加彩礼钱。有钱的,爽快,念起亲家母养女二十年确实不容易,给了……如此,仍然是照常过事。遇白事,一般情况下,家里老人高寿老了,不会有啥麻烦,只需顺理成章走走程序,由孝家代表三五人,沿门上户给全村人报丧:进门双膝一跪,嘣嘣嘣仨响头一磕,也不用说话。孝家脚还没有迈进下一家的门,村人就已经搁下手头在要紧的活路,奔事主家帮忙去了。……事来了,事主一进门,村人一张罗,一切就都妥了:拉开架势,支桌搭板凳,盘灶架柴火,担水淘米……像模像样地架势过事。

然,不如意事十常八九。有时候,计划赶不上变化快,冷不丁地,有时候也会突然生出令人无法了断的事来。其实,也不怕,事过到这个章节上,天塌下来也要迎面顶住,因为依照乡俗,阴阳先生看好的时辰总是不能轻易变动的,这,就是事主最后的杀手锏。于是,表面上,不管是红事、白事,自乐班或欢快的唢呐或忧伤的哀乐,照样滴滴答答有条不紊地呜哩哇啦。一场暗战正在进行着。红事时,也无非是女方彩礼价码稍稍高了点或男方囊中羞涩一时半会欠几十上百块钱。这时候,不仅有经济实力的问题,还有双方面子的问题。就不能单纯用钱去抹平,就需要厘清双方各自固守的底线,或是一个想法,或者一个条件,更或者只是对迎亲的队伍中的某某人最近犯煞,不吉利……。其实,村里的迎亲嫁女,大都经过了男、女双方的接触,双方亲家、亲家母之间的勾兑,各自的秉性、脾气,也都摸出了八、九分,这档口,出点幺蛾子,无非是给自己这一方在若干年后的茶余饭后增加多的笑谈罢了。明知道是这样,双方却都不说破,就两下里请人说合一场,再请人说合一场,疙瘩自然早就解开了,道场也铺排的差不多了,矛盾自然就化为乌有,各项日程不变,请客、备席、摆宴。

白事时,姨表这一门,基本上会通力协作,把主要精力放在过事的细枝末节上,处理很多外人不宜插手的事情,担当内务的重要角色,顾不上或者根本也不会推三阻四弄点事儿影响过事的进程。姑表这一系,有时候根据具体情况,会临时现挂,提几个若有若无、模棱两可的问题,刁难一下孝家。——这也是陕南农村过事中必走的程序——允许大家说话。水不流不清,话不说不明。有啥子疑问,提出来,看事主是如何考虑的,如何布置的,妥帖不妥帖,合不合死人的意,遮没遮住活人的眼。——也无非就是这些摊场,也无非就是这些折道。毕竟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活着默默无闻,在这即将盖棺定论的一刹,弄出点响动,也是情理之中。

一切事物总是在每时每刻都发生着变化的。我的乡村里的过事,也在一幕一幕地沿着变化即将走向高潮——说事。恰逢老家大妈的喜丧,我耳闻目睹了一场注重而又深刻的说事。几十个头戴孝帽的孝子、孝女,一人一根线香,跪在大场上,面对娘舅家的至亲,等待兴师问罪。娘舅家的人则端坐在桌前,横眉冷对。中间坐着村里的长辈——由他评判或者指导双方的对话。这样的说事,也并不避讳什么家丑不可外扬,而是坦然地布置在全村帮忙人的中间进行,其目的,就是要通过这样一种方式,教育和规范后辈,守规矩、懂礼性。周围霎时一片静寂,一村人都侧目盯住说事的现场,想听听说些什么,说的过分不过分、合理不合理。这样的说事,也并不是口吐莲花,任嘴乱冒,毕竟,逝者已矣,毕竟过事的规程是摆在那里的,就事论事,说一说,发发怨气,达到说教的目的也就行了,况且,事主也已经坦诚致歉,表达了晚辈的悔过之意。等中间人一声令:那就这,开席。场面顿时热闹起来了。

席口一开,就全是总管说了算了。这才是乡村过事的最高潮。届时,你看,大小一应帮忙的人员,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在总管的合理调度下,倏忽间按照分工和职责,进入角色,什么内务、执客、筛酒、大盘、小盘、杂役、礼柜、内柜、总厨、帮厨……林林总总,行行色色

立马转动起来。自然,八人一桌的酒席眨眼功夫就七大碟八大碗地呈现在大家面前。自然,先上凉菜,四荤四素,在上热菜,四品四盘……过事过到这个兴头上,基本上是八、九不离十,能比较圆满地在吃吃喝喝中顺利结束了。

因为,气顺了,事妥了。席上边吃边扯,头七是几时?尽七是哪日?等有心人盘着指头掰扯清楚了,席也就吃得差不多了。……这一顿席,直吃得天插黑、东北角坟园响起炮仗,就知道,人已经按埋了,入土为安了。

剩下的事情,就显得尤其的简单,无非是每年的清明、春节上坟的时候,在那座新坟上多撂几张纸钱,多插一把香,多烧几张黄表纸罢了。

 当然,村里过白事的吃席,虽然吃得也吆五喝六、麻七麻八地,但远不如红事吃席吃得尽情豪放、理直气壮。也是一边吃着,喝着,扯着后沟树红家的女子该有20了吧?扯着寨坡孙家订了婚的娃子打工回来就要结婚了。

等酒饱饭足的时候,人人打着饱嗝或者酒嗝边走边盘算,下一个过事该是谁家了呢???

 我的乡村,我的乡村的过事,就是这样,一场接着一场,一浪胜似一浪。不过分铺排,不刻意布置,无达官显贵,也无虚伪捧场,一切皆来自生活的需要,一切皆源于生存的本性。就这么朴素而又规矩地延续着千年、万年的过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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