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7月22日下午,在如诗如画的西安兴隆园小区的一家单元房里,我见到了仰慕了31年的王文汉先生。
头一回听到王文汉的名字是1982年的大年三十晚上。那一年,我刚从长庆石油学校毕业,在2171地震队当技术员。当时,我们的地震队驻扎在内蒙古土默特左旗台阁牡公社。沙漠深处的大年三十很是凄凉,不见人迹,不闻爆竹声,风也呼啸,雪也呼啸,沙也呼啸。因为大年初一放假一天,三十晚上便可以大醉了。我们拉起一张床放在帐篷中当桌子,菜是食堂打来的大锅菜,酒是每个人从老家带来的特产,有城固特曲、陇南春、竹叶青、二锅头、老银川、北大仓、杏花村……牌子不一,瓶子的形状不一,酒的度数不一。没有酒盅,亦没有酒杯,各自捧了各自的碗,碗有大小,为了公正,年龄最长的刘师傅就用勺子量,一人一勺子。第一个回合都喝得豪爽,第二个回合,有人玩猫腻了:头高高地扬起,“吱儿吱儿”地喝进嘴里,头一低,悄悄吐在地上,吐在袖子上,吐在喝水杯子里……刘师傅发觉了,桌子一拍,吼:谁再捣鬼,不好好喝酒,就是王文汉那句话!听了这句话,酒桌上的气氛顿时正规了许多,酒也喝得诚实了,喝完了,总忘不了亮起碗底让大家看个明白。懵懂的我感受到了“王文汉那句话”的杀伤力,问刘师傅:谁是王文汉?刘师傅笑而不答,我又问:王文汉的那句话是什么呀?刘师傅依旧笑而不答,只说喝喝喝。
在机关,我也听到有人搬出了“王文汉那句话”。机关里年轻人居多,年轻人总是精力旺盛。那阵子,我们打发业余时间的主要方式是打扑克:“扎金花”,这需要每人要铺一毛钱的底,有一回,不知谁忘了铺底,庄家挨个儿问了一遍,都说铺过了,庄家说话了:这一回我补,往后,谁要是不铺底,就是王文汉那句话!此话一出,再也没有出现过少底的现象。又是王文汉那句话。我问庄家:谁是王文汉?庄家笑而不答,我又问:王文汉的那句话是什么呀?庄家依旧笑而不答,只说玩玩玩。
有一年暑天,来了一场大暴雨,管线被冲得七零八落,单位上组织职工们挖管沟、埋管线。太阳很毒,动一动就是一身汗,挨到半下午,人人都有点精疲力竭的感觉,镢头竖着扬起来,躺着倒下去,铁锨有气无力地摆动着,盛在铁锨上的土就像鸡舌头一样的袖珍。班长是个年轻人,他拄着铁锨喊:请大家认真一点儿,谁再图形式、走过场、磨时间、装样子,就是王文汉那句话!此话一撂出去,人人精神焕发,挥汗如雨了。我问班长:谁是王文汉?王文汉的那句话是什么呀?班长依旧笑而不答,只说干干干。
朋友在一个三级单位当领导,单位上的职工总是迟到早退,三令五申,于事无补,一天早晨开大会,朋友生气了,说:从今往后,谁再迟到早退,就是王文汉那句话!从此以后,单位里秩序井然,很少发生迟到早退的现象。我问朋友:谁是王文汉?王文汉的那句话是什么呀?朋友说:我也不知道。
人人都有一张嘴,天天都在说话,有的人说了一辈子,别人一句也没有记住,有些人的一句话,或许千古流芳。一回一回的,王文汉和“王文汉那句话”在我的心里落了根,满怀敬意,我决定见一见王文汉这位传奇人物,当面求证他是在什么情况下说了一句什么话。事与愿违,我一直没有见到王文汉,一晃就是整整31年,但王文汉和“王文汉那句话”时不时地总会在我的耳边响起。此后,我星星点点地收集到了一些关于王文汉的信息:王文汉,1938年生于甘肃省高台,之前是一个满山跑的放羊娃,后来当了石油工人,从玉门到长庆,当过钻工、司钻、副队长、队长、副指挥、副处长、工会主席,敢打敢拼,果断刚强,雷厉风行。
关于“王文汉那句话”的故事,却是一人一版本,每一版本都精彩。
版本一:1971年的晚秋,刚刚落过一场透雨,钻前路变成了泥汤汤,王文汉和他的18103钻井队正在搬迁。行至陡坡处,只闻车哼哼,不见车动弹,三拧四拧,四个车轱辘全陷进了泥坑里,进不得,退不得。如果等,“当天搬当天安当天开钻见井尺”的记录就会画上一个句号。王文汉甩掉上衣,赤裸着上身跳上了引擎盖,喊:抬!听到王文汉的喊,钻工们都倒抽一口凉气,满满一卡车钻杆,三里多泥路,抬到猴年马月呀?王文汉却不管这些,已经抬起钻杆一路小跑地奔向井场了。头上顶着烈日,不见一丝风,几趟跑下来,浑身都是一层油腻子。有人开始骂了,骂不睁眼的老天爷,骂不争气的坎坷路,嘴上骂着,腿就软下来,走得东拧西歪。王文汉见了,又一次跳上引擎盖,喊:谁不把吃奶的劲儿使上,×他妈!王文汉一句话,钻工们又抖擞了精神,脚下生风了。
版本二:1973年腊月的一天,西北风走得急,雪花飞得猛,王文汉和他的钻工们正在219井起钻。固井需要的6卡车水泥送来了。井场上只有10个人,7个人在平台上忙碌,一个萝卜一个坑,离不得。只有王文汉和机房的两名工人能卸车。卡车急着要给别的钻井队送料,等不得。王文汉对两名机房的工人说:来,咱们干,你们两个在车上抬,我在车下背。王文汉开始一个人背水泥,汗从额头上滚下来,用袖子揩一揩,接着背;棉衣湿透了,甩掉棉衣,光着膀子接着背。一个钻工在平台上冲王文汉喊:队长,歇歇吧,今日搬不完,明日再搬嘛。王文汉喊:歇个×!谁不把吃奶的劲儿使上,×他妈!王文汉没歇没停,一个人一口气背完了6卡车水泥,480袋,24000公斤。当王文汉把最后一袋水泥码整齐后,整个人像一摊泥似的软在地上,脸色如裱,上气不接下气。那一年,王文汉35岁,身患关节炎、气管炎。
版本三:王文汉和他的钻井队在钻岭37井时,意外发生了:井喷。若不及时压井,后果不堪设想。井场却没有压井的重晶石。若等数百公里外的基地送来重晶石,黄花菜真的就凉了!王文汉想到了一招妙计:用沙子压井。王文汉胳臂一挥,发号施令了:去河坝背沙子!几十号钻工出发了,用麻袋背,用水桶提,用盆子端……正逢零下20多度的隆冬,沙水流出来,在袖子上结了冰,在裤角上结了冰,在前胸后背上结了冰……沙子山一样地堆起来了,却没有搅拌机,怎么办?那一刻,王文汉脑海里闪现出了铁人王进喜的影子,他当即脱了鞋袜,挽起裤子,“扑通”一声跳进了泥浆池,挥舞着双臂,拿自己的身体当起了搅拌机。钻工们被王文汉的举动惊呆了,一个钻工颤声喊:王队长,冷……王文汉喊:冷?冷也得搅,谁不把吃奶的劲儿使上,×他妈!王文汉的喊声一落,钻工们一个接一个地跳进了泥浆池……井喷被制服了。
……
面前的王文汉矬个儿,黑脸膛,精神矍铄,笑声爽朗,思路清晰,记忆力超强,哪一年哪一月在哪儿打的哪一口井,指导员是谁,司钻是谁,小班里有谁,地质班有谁,炊事班有谁,谁跟谁发生过啥摩擦,他讲得有鼻子有眼。说起广为流传的“王文汉那句话”,王文汉朗声笑了,随后庄重了表情,一下一下地在空中敲着手指头,操着一口纯正的甘肃话,振振有词地说:那是啥年代?国家缺油的年代啊,谁的心里不是一把火?谁不想给国家多打几口井?有个人名叫王进喜,知道吧?对对对,铁人嘛!王铁人的年纪比咱大一轮半,成绩比咱不知大过多少轮了。可咱心里就是不服啊。在玉门的时候,咱见过王铁人,人家在台上,咱在台下,咱认得人家,人家认不得咱,但咱在心里就是跟王铁人较着劲儿,为啥?都是甘肃人嘛,他姓王,咱也姓王嘛,他是牛牛娃,咱也是牛牛娃嘛,他是铁人,咱也不是泥捏的嘛!吃的都是国家粮,穿的都是国家衣,人家能做到的,咱为啥就做不到?咱凭啥就做不到?我就是想让王铁人看一看,咱王文汉也不是孬种!所以,那会儿心里总是十分焦急,恨不得一拳能砸出一口井来。有一句话叫啥来着?急不择言,对对对,就是急不择言。心里怎么想了,就怎么喊了,全是心里话。
我追问:你到底喊了一句什么话?
王文汉笑得更响了,摆着手说:记不得了,记不得了!随后又补充了两个字:粗话。
岁月匆匆,王文汉那句话的故事依然流传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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