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事和军校:放生

理事和军校:放生

2013-10-09 13:46:22    111次点击               发布者:李铂岩       字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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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琅拎着一个塑料袋朝关头儿办公室走。塑料袋里是水,水里是鱼,金鱼,寸把长,黄灿灿的,一尾一尾欢实得很,一路上都在塑料袋里哗啦作响。望见关头儿办公室的门牌了,庄琅响亮地打了一个喷嚏。走了几步,庄琅又打了一个喷嚏。庄琅打喷嚏,没有先兆,突如其来地就是一声:“阿——嚏——”每次打完喷嚏,庄琅浑身上下都如释重负般地轻松一截子。老毛病咧!遇着劳心事,庄琅就后悔,后悔了就要打喷嚏。
  关头儿的办公室近在眼前了,庄琅越发地后悔起来。庄琅是从关中农村走出来的,在酒泉当了4年兵,转业到克拉玛依油田又干了4年。那真是一段快乐无限的日子,在大沙漠里,出大力、流大汗,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大声吼秦腔。可是,庄琅到了娶媳妇的年纪,钻井队姑娘少,城里的姑娘离得远,无计可施的庄琅,只有娶了老家的美莲。美莲像拴在庄琅心上的一根绳子,早早晚晚地都在一扯一扯,扯得庄琅魂不守舍,最终调到老家的这个厂子里来。
  庄琅把自己在部队和油田练就的纯朴和勤奋,一股脑儿地带到了厂里,他慢慢地从车间熬到了机关,慢慢地又从干事熬到了科长,在厂办当主任。想到自己的身份,庄琅又响亮地打了两个喷嚏。许多人都知道办公室主任是一个“家里饭基本不吃”的肥缺儿,但又有几个人知道办公室主任的辛酸?领导的出差、开会,甚至吃喝拉撒睡,样样都要清清楚楚地搁在心上,样样都要安排得井井有条落到实处,稍有差池,就会被骂个鼻青脸肿。
  庄琅陪过三任一把手,三个一把手各有特色:向头儿喜欢打扑克,庄琅就陪着向头儿挑灯夜战,风雨无阻,雷打不动;米头儿喜欢洗脚,庄琅就陪着米头儿隔三差五地去洗脚,洗得染上了脚气,但他还是坚持白天抹脚气灵,晚上再陪米头儿洗脚;现在的关头儿是个倔老头,不抽烟,不喝酒,也不打扑克不洗脚,但他的毛病同样不少。单位离家属区比较远,中午饭必须在单位吃,单位没有食堂,庄琅就陪着关头儿到街上去吃,环境是否优雅他不在乎,小姐是否漂亮他不在乎,但他必须吃苦荞面饸饹,必须喝无糖酸奶。有一回,庄琅忘了汽车后备厢里没有无糖酸奶了,跑了几家商店都没有买着,关头儿“啪”的一声将筷子拍在桌子上,立马上纲上线地吼上了:“碎碎个事你都搞不定,你还能干啥?你想渴死我呀?是不是不想干了?不想干了就早点吱声,别占着茅坑不拉屎!”
  后来,关头儿莫名其妙地喜欢上了放生,自己却不动手,吩咐庄琅每个周末去菜市场买几条鱼,然后拿到河里去放生。关头儿要求庄琅用手机把放生的过程拍下来,他坐在办公室里慢慢地欣赏,体验放生的快乐。菜市场卖得最多的品种是草鱼,养在一个巨大的铁盆里,看上哪条捞哪条。说来也怪,鱼在铁盆里活蹦乱跳,在塑料袋儿里也活蹦乱跳,往河水里一丢,白肚子就翻上来了,漂在水面上一动不动,往往是庄琅刚把鱼丢下去不一会儿,就被人一网子搂去了。关头儿瞅着了,很不高兴,吹胡子瞪眼地上纲上线:“碎碎个事都搞不定,是不是不想干了,不想干了就吱声,别占着茅坑不拉屎!”庄琅被骂灵醒了,改买金鱼,往河水里一丢,即刻泥牛入海,无影无踪,关头儿再瞅放生过程,乐得合不拢嘴,拍着庄琅的肩膀连声叫好。
  今天又是放生的日子。
  每一天,庄琅都要往关头儿的办公室跑几趟,请示呀,汇报呀,等等。关头儿总是公事公办的嘴脸,庄琅也是公事公办的神情。既然是公事公办,庄琅从来不打喷嚏。庄琅今天之所以打喷嚏,实在是有一件张不开口的事情要向关头儿张口。关头儿是一个眼睛里不揉沙子的人,公私的界畔儿划得泾渭分明,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既不混淆,也不打擦边球,就算吃苦荞面饸饹、喝无糖酸奶、卖鱼放生,这些花不了几个钱的鸡毛蒜皮的事情,关头儿也会一分不少地把账算清楚,把钱付给他。
  庄琅打算去求关头儿,一是因为这是三舅的事情,二是因为关头儿再有三个月就到站了。起因是单位要进行展览馆装修,信息灵通的三舅不知道从哪个渠道逮着了这个商机,让庄琅给他把这个工程拿下来。面对三舅,拒绝的话庄琅是说不出口的。庄琅打算去求关头儿一回,求关头儿之前,他要给关头儿讲两个故事,一个是关于他和三舅的故事,一个是关于向头儿的故事。庄琅从初中升高中那一年,书费学费统共30元,可家里实在拿不出这一笔钱来,爷爷奶奶两个人一年四季躺在炕上抱着两个药罐子,不但把家底儿熬了个一干二净,还熬下了一屁股的债。父亲咬牙说:“不念了,不念了,再念也是赔钱货!”庄琅哭了,眼泪一行一行的,就在这节骨眼儿上,三舅来了,三舅替庄琅交了学费,还给庄琅买了一双凉鞋,说在城里念书要穿得体面一点儿。这是庄琅平生头一回拥有了从商店里买回来的商品,之前,庄琅吃的是自家地里种的,喝的是自家井里舀的,衣裳是母亲在织布机上一梭子一梭子穿出来的,鞋子是母亲一针一针缝出来的。那双凉鞋迄今还完好无损地珍藏在庄琅家的箱子里。
  高中毕业,庄琅落榜了,他想补习,父亲却不依:“补?窟窿越补越大,不补了!”三舅又来了,拿着庄琅的成绩单看了半晌,说:“当兵去吧。”庄琅事后才知道,为了让他当兵,三舅给公社武装部部长送了一只老肥羊。在西去的列车上,庄琅望着火车下的三舅,泪流满面,暗自发誓,今生今世,就算当牛作马,也要报答三舅的这份恩德。那会儿,三舅是农村里的小能人,现在的三舅是私企的大老板。展览馆装修是大工程,需要关头儿拍板。庄琅是有机会给关头儿递话的人,这是三舅的事情,庄琅能坐视不管吗?提不提是他能力范围内的事情,成不成他左右不了,提了,落个心底坦然,不提,他会背上良心债。庄琅想象得出来,一旦在关头儿的面前把这件事提出来,关头儿一定会大光其火,一定会骂他个狗血喷头,一定会让他转告三舅,一切按程序办事、一切按制度办事。庄琅盘算妥了,在关头儿发火之前,他先给关头儿讲一讲向头儿的故事。
  向头儿的故事在厂里沸沸扬扬,妇孺皆知,关头儿却未必知道,谁会把向头儿退休后的故事,讲给尚在台上的关头儿听呢?庄琅打算把向头儿的故事讲给关头儿听。向头儿还是头儿的时候,总是仰着脑袋走路,板着脸,闲人不搭话,给任何人不办任何事。几杯酒下肚,喜欢把脚搭在另一张凳子上命令庄琅:“给朕上茶!”退休后,向头儿兴冲冲地去门球场打球,正在打球的老头老太们都丢了球,坐在场边说闲话,没人给他一个正脸色。向头儿又兴冲冲地去打台球,打台球的老头老太们都抱着球杆,坐在一边说风凉话,没人理向头儿的茬。无趣的向头儿开始抖空竹了,大清早的,一个人在公园里抖,风儿飕飕,鸟儿啁啾,空竹的响声是那样单调那样落寞那样凄凉。庄琅想暗示关头儿:有权不用,过期作废,给自己把后路修宽一点儿,再宽一点儿。庄琅还想暗示关头儿,不看僧面看佛面,毕竟我把你伺候了这么多年,没功劳也有苦劳啊!
  关头儿的生活向例规律,凌晨五点起床,沿着小区的马路快走一小时,回家用过早餐,7点下楼,司机已经等在他的楼下了。眼下,关头儿办公室的门敞开着,他正在专心致志地练书法。庄琅一连做了三个深呼吸,定一定神,敲响了关头儿的门,关头儿喊一声:“进来。”庄琅欣喜道:“关头儿,您的书法简直是一天一个台阶,我看完全可以举办个人书法展览了。”
  关头儿头也不回地边写字边说:“溜须拍马!”
  庄琅说:“真的!”
  关头儿搁下毛笔,说:“自己的胖瘦自己知道,我写的,不叫书法,如果你硬要说这是书法,也是无门无派无个性,职工们在背后把我们这些人写的字叫老干体,我认为这个名字起得好。我写字,既不图名,也不图利,全然是兴趣使然,修身养性,为自己退休以后做点储备。将来退休了,就回老家去,过年时,给家家户户写一副对联,也算是善事一桩,来,坐下说。”
  庄琅坐下了。他心知肚明,关头儿告老还乡的事,他只是说说而已,绝对不会付诸事实,绝对不会!
  关头儿盯着庄琅手里的鱼,转移了话题,欢欣道:“今日这鱼不错,欢实得很。”
  庄琅嘿嘿笑了。见关头儿情绪不错,他想趁热打铁,给关头儿讲一讲他和三舅的故事。庄琅殷勤地叫了一声“关头儿”。关头儿仿佛看穿了庄琅的心思,伸出两只手,用力地往下压了压:“等会儿放生回来,你赶紧回家收拾一下,明天把手上的工作给刘副主任移交一下,后天去党校学习。”
  庄琅大惊失色,结巴着问:“叫我,后天、去、党校学习?”
  关头儿瞪着眼睛说:“不想去呀?别犹豫了,机会难得,也就是半年嘛,一晃就过去了。”
  庄琅的心头泛起一股复杂的情愫,说关头儿对自己不好吧,那是违心的话,他心明如镜,去党校学习意味着什么,而关头儿不点头,能有他的份吗?可是,如果说关头儿把他当作自己人,可这个落人情的好事情,他硬是不动声色地捂得滴水不漏。三舅的事情不失时机地又跃入庄琅的脑海,他清了清嗓子,张口要讲了。俗话说,过了这个村,没了这家店。现在不讲,等他从党校学习回来,展览馆装修工程的招标已经结束,关头儿也已退休,黄花菜都凉了,自己怎么给三舅交代?庄琅脸憋得通红,刚要张嘴,关头儿沉吟着率先开口了,他说:“哥儿俩在一起共事这么多年,真舍不得你离开啊!”
  庄琅满脑子都是他和三舅的故事,不给关头儿讲一遍,他就要憋疯了。
  关头儿伸出一根手指头,笑着摇着,说:“有些事情还是装在心里好,说出口就要伤感情。”
  说毕,关头儿朝外摆了摆手,把目光挪到桌面上,翻开了桌面上的笔记本,这个动作庄琅是熟悉的,这是送客的标志,也是他要工作的标志,自己再不走,就是没眼色,就是自讨没趣,更为严重的就要招骂了。庄琅拎着塑料袋子,别无选择地悻悻地退出了关头儿的办公室。
  庄琅在党校的日子也单调,也充实,平素没有多少业余爱好的庄琅,把全部的心思都扑在了学习上,尽管如此,庄琅始终保持着与关头儿的联系,每周给关头儿发两条短信,让他多吃苦荞面,多喝无糖酸奶,多锻炼,等等,言里语里都透着关切。关头儿每次给庄琅回复短信,都是一成不变的11个字:我尚好,认真学习,注意身体。
  闲暇的时候,庄琅总是不由自主地担忧着关头儿退休后的生活。关头儿生日那天,也是关头儿退休的日子。这一天,庄琅想发条短信安慰关头儿,可是,怎么说才能表达自己的关心,又不至于伤害到关头儿的自尊,思来想去也琢磨不出一个恰当的好词儿,爽性放弃了。又过了几天,庄琅才给关头儿发了短信,还是那几句关切的问候,关头儿很快回了短信,依然是11个字。从关头儿的短信中看不出任何变化,似乎一切都风平浪静。庄琅暗忖,关头儿或许像向头儿一样,退是退了,但办公室还在,上班还依旧上班,所不同的是他不再管人人也不再管他,新领导有意无意地给老领导从心理到身体的一个缓冲过程。
  庄琅在党校学习即将结束的时候,接到了被任命为副厂长的通知,那一刻,庄琅想到了关头儿,并在心里叮咛自己,一辈子都莫要忘了关头儿的知遇之恩。学习结束后,庄琅回到家里,放下行李就朝外冲,媳妇美莲问他干啥去,他说去看看关头儿。
  美莲一愣,笑着说:“关头儿回老家了,你去哪儿看他?”
  庄琅蒙了,忙问:“回老家了,几时回老家的?”
  美莲说:“关头儿先一天退休,第二天就回了老家,快两个月了。”
  庄琅软软地跌坐在沙发上,他实在想不明白,关头儿一个聪明人,为什么睁着眼睛要朝火坑里跳?大前年春上的时候,关头儿的大哥从农村来了,给关头儿带来了黄花、木耳、苦荞麦,想让关头儿给他的大侄子在厂里安排一个工作,关头儿脸上挂着霜,说厂子是公家的,不是我家里的,他有本事了就在外面闯世界,没本事了就在家里务果园。大哥气哼哼地走了。关头儿让庄琅去送大哥,给大哥捎了几件旧衣服,大哥把旧衣服退给了庄琅,说,你告诉姓关的那个白眼狼,从今往后,我没有他这个当弟的,他也没有我这个做哥的。到了晚秋,关头儿的二哥从农村来了,给关头儿带来了干枣、核桃、老陈醋,想让关头儿给他找一份打工的差事,关头儿不给二哥好脸子,说在农村照样可以发家致富,为啥要削尖脑袋朝城里奔?我一不赞成,二没本事给你找到差事。二哥头也不回地走了。关头儿还是让庄琅去送二哥,捎给二哥的还是那几件旧衣服,二哥把旧衣服退给了庄琅,说,你告诉那个忘恩负义的人,从今往后,我和他老死不相往来。翻过年,老家的村长来了,给关头儿带来了土鸡蛋、兔子,还有一只肥腾腾的羊羔子,村长告诉关头儿,说村上想搞一个史无前例的声势浩大的庙会,但苦于经费紧张,想让关头儿赞助一些,关头儿冷着脸说,我不是造人民币的,也没有那么多的闲钱搞封建迷信。村长拂袖而去。关头儿让庄琅去送村长,并让庄琅给村长拎了一箱放在办公室的无糖酸奶,村长把无糖酸奶退给了庄琅,说,你告诉那个大领导,从今往后,他不认得我,我不认得他……关头儿一回又一回地断了自己回家的路,现在却要硬着头皮回老家,那不是自讨苦吃吗?庄琅越想越揪心。
  第二天是周末,庄琅踏上了去关头儿老家的长途汽车,到了县城以后,搭一辆拖拉机到了乡上,没有交通工具了,庄琅一路走一路打听那个名叫烟霞村的小村庄。正是七月季节,天上挂着一轮大太阳,树上的知了疯了似的聒叫着,山越走越大,沟越走越深,拐过一个山头,庄琅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一面向阳的山坡上,白茫茫一片,像是捂了暄腾腾的一层雪,蜜蜂成群结队,蝴蝶成群结队,那是一片荞麦地。一个老人正在锄地,他戴顶破草帽,赤着一双脚,裤角绾到了半腿上,黑黝黝的脊梁上滚着汗豆豆,左肩上的那道伤疤清晰可见,那是在一场剿匪的战斗中,留在老人身上的纪念,庄琅叫一声“关头儿”,就泪流满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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