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事刘章建:事故

理事刘章建:事故

2013-09-28 10:48:31    129次点击               发布者:李铂岩       字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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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发生在中国原子弹爆炸基地罗布泊试验场上腾起的那朵震惊世界的蘑菇云背后的故事。当然,这是我在那场事故一个多月后才知道的情况。

其实,也只是一场事故。1962年,我和我所在的团,奉命开拔到罗布泊组建中国第一座核武器试验研究所。当然,搞研究和科研技术的是那些科学家和技术人员。我们团担任的主要任务,是组织引爆。爆炸成功后,自然有那些技术人员通过爆破后的气压、气流、塌陷、破坏程度等等参数去核对热功当量等物理反应、化学反应的技术数据,以获得开发原子弹所需的各项技术指标,纠正和检验一段时间的技术成果。直接点说吧,我们的爆炸试验是为原子弹爆炸技术所需各种核燃料当量缩小相应比例提供可靠参数的,是原子弹研究技术的一个关键环节。

当然,这一切,都是在高度秘密情况下进行的。我们是军人,国家的需要就是命令,我们按照要求,不准和家里通信,不准告诉别人我们在哪里、在干什么。我们只是在保卫祖国。

在这个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底也不见牛羊的荒滩戈壁,狂风肆虐、乱石翻滚,然而,我们视而不见,我们只做“炮手”,打响每一炮,就是我们神圣而庄严的职责。

于是,每一天,这样的爆炸试验都会在这个辽阔到一望无际、空旷到千山鸟飞绝的试验场上不绝于耳、此起彼伏、周而复始。这就是我们的工作,光荣而枯燥,繁缛而单调。

1964年夏末的一个中午,团部接到一项爆炸任务,下午三点,要进行某当量某燃料爆炸试验。我是团直工科参谋,正好是我带班,我就带了一营三连六班战士进入试验场待命。爆炸试验完全不同于靶场上投掷手榴弹,也不同于战场上的白刃血战,只凭勇气和力气,它需要战士凝神静气、心细如发地搬运、安放、测试、启动、检测……当然,试验已经进行了快两年了,战士们都由最初的胆颤心惊和不寒而栗,通过无数次的成功引爆,早就轻车熟驾和手到擒来了。

这是一个平静的午后,风呼呼刮着,我早就熟视无睹了,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横刀搞引爆。我自信的站在戈壁滩上,惬意地看我的士兵们在技术人员的指挥和引导下有条不紊地布置爆炸现场。引爆点和起爆点分别安置在一个小山丘的东西两边。战士们熟练地把爆炸品小心翼翼的装进起爆试验台,再蹑手蹑脚地把引爆线一圈一圈沿着地皮合理布置在地上,一直连接到小山丘那边的引爆点。

一小时后,一切妥当。现场工程师一声令下:准备起爆!

当然,我做为现场执行指挥官,自然是命令班长黄振清亲自操纵起爆器。黄振清,1956年入伍的老兵,山东郓城人,本该是山东大汉的黄班长,却生的矮锉精瘦、短小精悍,他行动敏捷、胆大心细,虽然文化不高,牢骚也比较多,可是一旦进入战斗序列,却是个“豹子头”、“急先锋”,一个标准的成熟的“老炮手”,是个堪当班长的好料子。让他操纵起爆器,我相当放心。

我安排战士们进入引爆装置的同时,那帮技术人员也丝毫没有闲着,他们快速地套上防护服,戴上防护镜,匍匐在十米开外,随时准备冲向起爆点——这,才是每一次爆炸试验的核心任务:他们要趁着爆炸腾起的飞沙走石和气浪浓烟还没有落下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抢在第一时间冲向起爆核心,测量本次爆炸的起爆高度、爆破程度以及由于爆炸所发生的现场的物理变化和化学变化。

从某种程度和意义上来说,他们的危险和贡献远远大于我们。

我们这种实验,一律是按照部队操纵执行和技术人员获取数据来执行的,分工明确,各自为战。有点起风了,我鄙夷地看了看天空,自信地诅咒这天高云淡的罗布泊鬼地方。伺两边的人员都安排停当,现场工程师和我四目对视、相互点头应允后,工程师果断数秒:1098……32,起爆!

余音未落,班长黄振清毫不犹豫地同步按下起爆器。

……一阵温热的风略过头顶,随着黄班长按下的“咔嗒”一声,这个鸟不拉屎的荒滩顿时一片死寂,静得人听得见自己的心跳。每一次起爆都同样让所有在现场的人员撕心裂肺又忐忑不安地度过这近十秒钟的“死亡区”——由于技术落后,引信点火到起爆必须有一个过程,这个过程,对于所有参加实验的人来说,比度过漫长的一个冬季的寒风肆虐还残酷。

大家都习惯性地屏住呼吸,张大嘴巴,数着心跳迎接这一声要命的“轰隆”响。

十秒过去了,没有响动。

二十秒也挨过去了,仍然没有动静。

三十秒、四十秒……该有动静的时候,却没有动静,太可怕了。我的头皮阵阵发麻,紧张的凝固了心跳。作为军事干部,我知道,一次这样的爆炸试验,要花费技术人员几个月的昼夜计算,还要经过他们又几个月的连续论证、设计制作,才能获得这样的一次宝贵的试验啊。

一分钟,那高高隆起的起爆塔就像被太阳的射线钉在地上一样,纹丝不动。大家都紧张地相互对视,窃窃私语着分析原因。

我的鼻尖渗出虚汗。以往还从来没有发生过“哑弹”现象。时间在这个时候,又像是利剑一样呼啸着飞逝而过,起爆时间是军事命令,必须严格控制。我略加思索,紧急命令:

“黄振清,”

“到!”

“带领全班战士,沿线迅速展开排查,检查起爆器、引线、起爆装置,发现异常马上报告。”

战士们全都是一水的好士兵,听到命令,飞快地各自一段,趴在高低起伏的戈壁滩的乱石中间,一点一点展开拉网式排查。

时间一分一秒再飞逝,输不起的中国制造是多么渴望每一次试验的数据啊。我清楚地知道,在这个关键时刻,只能由我的战士上,那些技术人员早就枕戈待旦、跃跃欲试的等待爆炸并将伴随着炸声冲向炸点去检测他们用以夜继日、废寝忘食换来的梦寐以求的数据呢。各自分工不同,况且,技术人员是何等的宝贵啊。

五分钟后,班长黄振清带着战士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报告张参谋,点火引线在距离爆炸点100米处被大风吹起的戈壁石砸断了。”

看起来事情并没有想象的严重。可是,时间依然在这粘稠而又暧昧的早上流淌的欢快而又奔放。我透过现场工程师焦虑的眼神,似乎看到了失败的惨痛。因为,我看到,工程师浮肿的脸已经变得惨白而又狰狞。试验是成功还是失败都是其次,因为我们只是为了获取数据,对研究都将是不无裨益的,但是,延迟试验和无法试验,却是最大的失败和浪费。如果,如果真的因为装置问题耽误了这次试爆,必将延缓试验结果,必将为我们呕心沥血所要完成的重大军事任务造成拖延和滞后。

我没有说话,紧张地看向工程师,工程师也无奈的把浮肿的眼光射过来,让我无处躲藏。他是技术负责人,我是军事负责人,每次的试验记录都要详细地记录所有参加试验人员的姓名、职务、职责的。一次重大失误,足以让我俩一起背负一生的耻辱十字架,足以让我俩一起走向人民的审判和道德的折磨。

我都在大脑中飞速地思忖对策。时间还在一望无际地奔流着,空气似乎更加粘稠成浆糊,让我们都顿时变成了弱者的不堪一击的溃兵。我考虑的一个重点问题是,距离炸点100米,前去接线,安全有没有保障。我这样想着,就准备和工程师进行一番论证。

没等我张口,倏地,一个兵飞跃而起,奔兔一样箭射出去,迅雷似得冲向故障地。

我一看那精瘦的身板,是班长黄振清!他是老兵,他和我一样知道,三点钟的爆炸时间已经被定格在未来某月某天相同气候甚至风速、温度都相对一致的同一时间的一次重大试验中,必须尽快排除故障,引爆装置,获取数据,否则,必将前功尽弃。

我的眼泪几乎模糊了双眼,工程师的“人马”也半蹲着等待激动人心的响声。

弥许,一声冲天的巨响响彻天宇。浓烟顿时笼罩在眼前,震波引起的气流拂过脸颊,热乎乎的掠向远方。

刹那,十几个穿着白色防护服的技术员带着仪器奔流一般跃向尘烟中间。

“黄振清,黄振清……”我和我的士兵也悲凉地嚎叫着野马一样扑向黄振清排查的地方。

然而,黄振清就像是空气中的水分被午后的烈日蒸发了似的,在浓浓的烟雾中消失的无影无踪。所有的战士都在呼喊:

“黄班长……”

“班长……”

然而,只有风吹砂砾的沙沙声,空旷的戈壁滩,吝啬的连回声都没有。

我一下子急了,绝望地命令战士,扩大范围,继续寻找。这时候,我心底还残存着一丝侥幸,也许黄班长躲在哪个沙丘后,被爆起的沙尘掩埋了。

可是,快下午四点了,还是没有黄班长的丝毫影子。一股死亡的气息顿时笼罩开来,鬼魂附体一般绕在这片焦黄的沙土上,让我们不寒而栗。

“张参谋,你看这是啥?”

突然,战士小机灵跑过来,把右手举给我看。

我下意识地凑上去,看:那是一粒黄豆大、黑豆色的物件,还冒着一丝丝细微的热乎气。

我把鼻子凑上去,一股糊锅的味道和腐败的腥气立马窜上鼻息。顿时,我的泪水奔涌而出:

“黄班长,黄班长……”我咆哮着,嚎叫着,直到嗓子沙哑,泪水苦干。

……黄振清班长牺牲了,连身体都被炸成了齑粉。我把现场的情况汇报给团部。

团长的眼睛就红了,脖子一梗,甩出狠话:

“全团出动,全面查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嗯,见不着尸体,也要把骨殖一点一点给老子拼起来。老子要给黄振清家里一个交代。要知道,战士们都“渺无音讯”快年啦!

于是,在那个下午,就在那个爆炸试验场上,全团1000多名战士,每人背一只军挂,或蹲着,或趴着,或爬着,仔细的在这一大片昏黄的戈壁滩上寻找比地面更加焦黄的黄振清班长的骨殖,直到天色完全昏暗下来。

团长看着各连交上来的黄班长的骨殖,小山一样堆在办公桌上,50多岁的汉子扑上去抱在怀里,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我把这些骨殖一粒一粒捏起来,翻转着看,看了个遍,竟然没有一块大过人手大拇指蛋。

等黄振清的父母在兰州军分区远远地见到黄班长的遗体,并从军分区嘴里得到儿子意外事故死亡的消息的时候,一双老人猛地要扑上去看看儿子一眼,看看究竟。我们早有防备,迅速冲过去,把二位老人拉开。黄班长的遗体是战士们用石膏大体依着他的模样做坯子,把他的那些小山一样、零零碎碎的骨殖按上去,并染了颜料弄成的,哪能经得起近距离的接触啊。朴素的农民就像土坷垃子一样淳朴,老人们没有再计较,抱着儿子的骨灰盒逶逶迤迤着返回去了。

黄班长牺牲了。由于涉及事故原因,没有立功。团部在给山东郓城武装部的鉴定函中是这样写的:黄振清,在某次爆破行动中,未听指挥,擅自行动,发生事故,不幸牺牲。

我们的爆炸试验并没有停,直到最后一次重大发射开始同比例实弹填弹组装,我们团才进入休整阶段。

10月中旬的一天下午。罗布泊炮弹发射试验场周围人山人海,许多中央大首长都亲临现场了。我们被通知参加此项重大发射的现场观看。就在我们那次试验差不多同样的时间,我和大家一样,亲眼看到了一声巨大的爆炸,强光闪亮,天地轰鸣,一朵威武的蘑菇云翻滚而起,冲向云霄。顿时,在场所有人群情振奋,欢呼雀跃,好几年的辛苦终于成功了。我没有像他们一样雀跃欢呼,我也没有像他们一样戴上那只为观看发射专门配发的护目镜。我想象着爆炸中我的战友黄振清班长刹那芳芳的涅槃,我要亲眼看着他腾空而起的壮烈和豪迈。

那天晚上,也就是1964101610时,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向全世界播发新闻公报中庄严宣称,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一颗原子弹试验爆炸成功!

好多年之后,我在中国核工业的一份大事记中看到,我和黄班长一起执行的那次爆炸任务,是原子弹某重要燃料正式装弹前的最后一次临场试验,意义和原子弹爆炸一样重大。换句话说,那次试验的成功,才使得后来的原子弹发射试验一次成功,响彻云霄,传遍全球。——这,是我的战友班长黄振清没有想到的,也是我们参加那次试验的全体战士都没有想到的。

 

——2013-9-27中午12时草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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