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卡车在山路上颠簸,心儿在胸腔忐忑。都说人生如梦,张淑瑾认真地思索着一年来所发生的一切,真如梦境一般。然而,这不是梦,是真真切切的事实。唉,她的人生就要从这弯弯曲曲坑坑洼洼的山路上掀开新的一页了。张淑瑾心潮澎湃,思绪万千,咀嚼着以前的事儿,琢磨着往后的事儿。以前的事儿清晰似镜,往后的事儿朦胧如雾,想到这儿,张淑瑾忍俊不住,泪珠儿沿着光洁的脸颊滚下来。
2005年,石油女儿张淑瑾以优异的成绩考进了北京师范大学影视学专业。日子快快地飞着,美好的四年大学生活倏地一下子就溜过去了,因为品学皆优,张淑瑾成为幸运的留校者,在北京师范大学珠海分校任教,仅仅两个月的时间,张淑瑾便完成了由学生到老师的角色转换。美丽的珠海啊,蔚蓝的大海,洁白的白鹭,挺拔的椰子树,珍珠似的群岛,深深地吸引着黄土高坡上长大的张淑瑾,夕阳西下时,她喜欢独自去海边散步,习习海风撩拨着她的秀发,聆听着海浪拍岸声,她悄悄地盘算着自己的未来:找个如意郎君,结婚育子,老于此,终于此,这辈子也便知足了。不知不觉地就到了暑假,春风得意的张淑瑾再一次回到石油城,下意识中就有了衣锦归乡的感觉。直到这会儿,她才猛然惊醒,自从自己参加工作以后,还没有接到父亲的一个电话。她暗自思忖,莫非父亲对女儿的选择不满意?张淑瑾很快便否定子自己的这一想法,天下父母,哪个不盼儿成龙望女成凤?说不定,父亲和母亲两个人天天躲在家里偷着乐呢,不给她打电话,只是希望她尽早进入角色,把工作干得风生水起。迈进家门,张淑瑾才明白自己的想法大错特错了,父亲的脸冰冷如铁,母亲的目光躲躲闪闪。没说几句话,父女两个就针尖对麦芒了,父亲希望张淑瑾回到油田来,张淑瑾据理以争,坚决不回油田来。
父亲的声音像吼,扬着手指头,点着女儿的鼻子尖说:“你爷爷是石油人,我是石油人,从玉门到大庆,从克拉玛依到长庆,一路会战,一路威风,我不希望到了你这辈儿上,我们张家跟石油断了线。”
张淑瑾柔声细语,问:“爷爷干了一辈子石油,你干了一辈子石油,你们苦不苦?”
父亲理直气壮地说:“苦。”
张淑瑾问:“既然你知道苦,你为什么还让你的女儿回油田呢?难道我是你抱来的?”
父亲呵道:“胡搅蛮缠!”随之讲起了道理,“这不是苦不苦的问题,这是感情深不深的问题。如果我们石油人的子女都嫌干石油苦,都想躲在大城市里贪图享受,那么谁还愿意为我们祖国的石油事业做贡献?”
张淑瑾说:“我学的不是石油专业,回到油田,学成的专业要荒废,要干的专业又没学过,你叫我怎么干?”
父亲说:“你爷爷没上过大学,我没上过大学,我和你爷爷不照样干得有声有色?没学过怕啥?咱重搭台子重唱戏嘛!”
张淑瑾说:“百万石油人,多一个我不多,少一个我不少,你何苦要强迫我?反正我不回来。”
父亲说:“多不多谁我不管,少不少谁我也不管,我要管的是,少谁也不能少了你!”
女儿:“……”
父女俩不欢而散,张淑瑾赌气回单位了。她的日子从此失去了宁谧,父亲牢牢地揪着这件事不放,三天一电话,两天一短信,时而口吻强硬,时而语气婉转,中心思想却一成不变:悬崖勒马,速回油田!张淑瑾再也不能全心全意地教书了,爽性随了父亲的意愿,辞职回油田了。
这是陕北的初冬,光秃秃的山黢黑着,一座挤着一座,蜿蜒而去,寒风飕儿飕儿地怪叫着,沙粒子拍打着车窗,发出一片无序的叭叭声,偶尔会看到一二只脏兮兮的山羊懒洋洋地“啃青”,这就是她以后要生活的地方了,人生地不熟的石油路可怎么走啊?张淑瑾懊悔着自己的软弱,一时间情也沉沉,心也沉沉。迷迷糊糊地来到长庆油田第六采油厂杨4井区元一转,张淑瑾跳下车,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得钉在了地上,只见十多名员工整整齐齐地站成两排,也男也女,也老也少,清一色的红工服,清一色的黑脸膛,清一色的灿烂笑容,清一色使着浑身的力气鼓掌。张淑瑾一直认为自己走南闯北,可谓见多识广,诸如此类的场合她目睹过,参与过,但她向来都是站在街道两边拍把掌的,她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成为这种场合的主角,会受到如此高的礼遇,眼下却实实在在地发生了。没有红地毯,没有礼炮声,没有鲜花,但她分明感到了他们发自内心的真诚,张淑瑾的心里呼地一下子热乎了。
来到宿舍,有人开始张罗着给张淑瑾铺床了。女孩家家的,让旁人帮着铺床,咋能叫人不脸红呢?张淑瑾要自己动手,却被人摁坐在凳子上,一杯热茶捧来了,一盆洗脸水捧来了,一句又一句的嘘寒问暖声,张淑瑾心里越来越暖和,直使她忘了这儿是远离大都市的荒山野岭……
“饿了吧?咱们快吃饭去。”铺好床以后,站长迫不急待地发话了。站长叫刘军虎,一个帅气的小伙子,黑脸白牙,不笑不搭话。
张淑瑾真的饿了,抬腕一看,已是后晌两点多了,怪不得肚子咕咕叫呢。
前呼后拥地走进食堂。张淑瑾想,这下,他们该各回各家了,让她诧异的是,他们一个挨一个地坐在了饭桌旁,她在心里犯嘀咕:自己不过是一个碎学徒,没必要让这么多人陪着吃饭,更何况,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吃饭,将是一件多么难为情的事啊!她正要向刘站长建议,刘站长却兴致勃勃地向她介绍起了饭桌上的菜肴:“小张,这道菜是红烧土鸡,鸡呢,是咱站上养的;这道菜是绿柿子炒辣子,绿柿子呢,是咱站上的菜园子栽的,辣子呢,是咱站上的菜园子长的;这道菜是酸菜炒粉条,别看颜色不美气,味道却是好极了,是下饭的好菜,这酸菜呢,是咱们站上泡的;这道菜是呱啦鸡汤,可补身子了,呱啦鸡呢,是咱们站上的员工在下班路上捉的;这道菜我不介绍你也看明白了,对,葱花炒鸡蛋,你不明白的是,这鸡蛋呢,是咱们站上的鸡下的,绝对的绿色食品,吃罢饭,我带你去看看咱们的大棚菜园,对了,还有鸡舍兔窝。好了,开饭吧。”刘站长一声令下,一圈人各端各的碗,各盛各的饭。直到这时,张淑瑾如梦初醒:站上的员工们也没有吃饭,眼巴巴地等着她,等着和她一起吃饭。捧着饭碗,泪珠儿在张淑瑾的眼圈里打转转,这份待遇,这份温情,她只有在母亲的怀抱里体验过。
张淑瑾的到来,最高兴的人莫过于站长刘军虎了,他时常乐得从梦中笑醒了。在这里,净是学理工科的,平日里也是跟管钳呀、扳手呀、榔头呀、驴头呀这些铁家伙打交道,而井区里总是少不了一些动笔杆子的活儿,总结呀、汇报呀、新闻报道呀、演讲稿呀、事迹材料呀,等等等等,躲也躲不掉,绕也绕不开,看见这些活儿,刘军虎的头就像背笼一样大了。张淑瑾来了以后,这些活儿迎刃而解,厂里的网站上、油田网上、《长庆石油报》上,关于杨4井区新人新事新风尚的稿件越来越多,每一篇稿件都出自张淑瑾之手,站长刘军虎能不乐吗?
一天一天走过去,刘军虎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每每看到张淑瑾在办公室里加班的身影,他的心就阵阵蜇疼,关于张淑瑾,他实在地犯着纠结。思来想去,刘军虎鼓足勇气,走进了作业区书记办公室。像往常一样,还是笑容可掬的模样儿。
刘军虎说:“书记,我给您推荐一个人才。”
书记以为刘军虎开玩笑,并没有把他的话往心上搁,打着呵呵道:“好啊。”
齐军虎正色道:“书记,我们站上新分来的一个大学生,名叫张淑瑾,听说了吧?那姑娘绝对是一个人才,放在我们井区实在是浪费了,所以,我想把她推荐到作业区来。”
这一回,瓷住的是书记了。张淑瑾的每一篇稿子他都看过,他对张淑瑾的才华是认可的。他不眨眼地望着刘军虎,问:“张淑瑾有毛病?”
“没。”刘军虎摇头。
“水平不行?”书记追问。
“不是不是。”刘军虎头摇得更欢了。
“这不是,那不是,那你给我一个把她往外推的理由。”书记的声音扬起来了。
“这,这,这……”刘军虎脸红脖子粗,结结巴巴,语无伦次。
书记一拍桌子,厉声道:“刘军虎,张淑瑾没来之前,你一天给我办公室跑八趟,张口闭口要一个写材料的,现在,我给你分了一个写材料的,来了没个三天两后晌,你倒好,你给我把人往外推开了,你耍我呀?你居心何在?”
刘军虎慌张着站起身,实话实说了:“书记,你也看到了,张淑瑾确实是个人才,我觉得呢,咱杨4井区小,我怕耽搁了人家姑娘的前程,俗话说,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嘛,我想,她应该到更广阔的天地里发挥作用,所以才您推荐的。”
书记又一次怔住了,问:“真的?”
刘军虎说:“天地良心,有半个假字我不是人。”
“没私心?”书记依然将信将疑。
刘军虎叹一声,道:“要说私心,我恨不得把她拴在我们扬4井区,拴一辈子,别的不说,我多省心啊!”
书记走到刘军虎跟,拍了拍他的肩膀,给他泡了一杯茶,又递一根烟过去,帮他点燃了。
一月后,张淑瑾调到了作业区政工组。临走那天,落了一层薄雪儿,天地一片苍茫,刘军虎带着全站的人都来送张淑瑾了,送了一程又一程。张淑瑾一句话也没有说,泪在脸上滚,那会儿,她想起了父亲,她想对父亲说:“爸爸,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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