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有三宝,日月星;人有三宝,精气神。就此而言,相对于这个苍穹之下的碌碌人生来说,我们这些凡人,头顶天,脚立地,身食粮,其实就是一个“思维运作、身体劳作、本体食物”的简单而不断重复的过程。我们劳作收获是为了吃饭生存,生存的最基本条件是我们的思想支配行动。
于是,就有了我们凡人饭余之后思想托付愿望,就有了我们凡人对神仙的祭祀活动(尽管我是无神论者,可这种情况也依然存在,无非是一种思想意识的寄托吧,在此不言迷信活动)。说实话,中国是一个高度崇尚信仰的国度,国人呢,更是常常愿意和惯常于把自己的思想、意识甚至肉身毫不掩饰地委托(或者托付)给某一个以现实存在或者灵魂存在的物件。——以为,自此,就找到了靠山、找到了牵引自己继续生活的依靠。譬如,在先前,农村的妇人生了小孩子,孩子瘦小体弱,家里老人就会指认一棵村头的老槐树为干爹——老树苍劲皮实,叶蔽四野,遥指长空,寓意孩子像那个老树一样长命百岁,扶摇直上。再譬如,我的业已过世曾经每月初一、十五、三十儿都要敬神的老奶奶,信神爱神的程度,甚至达到了遇神必拜的“敬业“程度。——她甚至把敬神当成风烛残年之后的一项最具意义、最有成就感的事情来做,并长此以往,乐此不彼。我小时候感冒发烧,就为我敬神叫魂,拉着我一直走到村头的小桥边,边烧黄表纸纸,边走边叫:我娃回来了,我娃回来了……我娃回来了吧??!。并一边叮咛我,一定要配合说,回来了。……第二天,真的就病好了,又能上学了,就在心里有些模模糊糊地崇拜很神神秘秘的奶奶了。那时候,年纪尚幼,心智也浅,总以为有神开道,所向披靡,求神保佑,无所不能。
这还不算完。对于我的老奶奶一生朴实平淡的生活而言,她永远信奉的是“人在世间走,神在上面看”的逻辑。所以,贯穿一生甚至布置一年的生活,都是心如止水、敬人为先、敬神为大。仅春节期间,腊八节要做腊八饭敬树神,腊月二十三要做糍粑粘灶敬灶王爷,大年三十儿要吃团圆饭敬土地爷,初一要敬春老爷……她就这么一个节气一个步骤地蹒蹒跚跚地播洒着对神仙的崇敬和和盘端出对神仙的情感依附的时候,节气就于春华秋实的交替之间到了仲秋——中秋节。
根据我国的历法,农历八月在秋季中间,为秋季的第二个月,称为“仲秋”,而八月十五又在“仲秋”之中,所以称“中秋”。 中秋节始于盛唐,自从唐高宗李渊八月十五那天,举着吐番人进献来的芝麻圆饼,用手指着月亮,说了一句“应将胡饼邀蟾蜍”之后,饼和月就结下了不解之缘。自盛唐之后,普及民间,形成长久不衰、约定俗成的节日。
然而,连接这天上的月亮和地下的月饼的枢纽,依然是我们这些不折不扣勤奋劳作的凡人。在中华文明的历史长河中,虽然那些千古绝唱的文人骚客写下了“ 月出惊山鸟”、“明月出天山”、“月上柳梢头”、 “月波疑滴”的著名诗句,但那也依然是留在字里行间以供文人雅士们消遣玩赏的逢场作戏的道具,而月亮,在这个特定环境下的特定场所,也只能是成为一帮子权贵们消遣的嬉耍的玩物。
民间则不然,民间的中秋节,在是最接地气、最和蔼可亲、最具亲和力的一次盛宴。并且,伴随着每年中秋节的临近,那些被我们小老百姓所津津乐道、娓娓道来的民间故事,就像奶奶每年要凉晒老衣一般绵长和约定俗成。最为典型的当数我们都家喻户晓的“嫦娥奔月”、“玉兔捣药”、“吴刚伐桂”、“后羿射日”等这些传播广泛的民间故事了。
我定居的陕南汉中,对于中秋节这一民间传统的节日,更是达到了家家重视,户户祭拜的程度。
三五个秋阳后,沉甸甸的稻穗在黄昏和夕阳下泛着金黄,溜溜圆的月亮升到半空了,隔山差五的拌桶还在响,丰收的喜悦透着谷穗的清香在农人们手里舞动,与天上的月娥姐姐默默对话:又到中秋节了!——这美好的记忆,随着中秋的临近,在心里翻飞,让我一次次感动。
儿时的记忆是最美好的。那时候在农村,每逢八月十五临近,大人们忙着收秋,老人、妇人和孩子们也忙碌起来:奶奶早就在准备着干果、供奉和祭祀用品;妈妈也开始和馅、揉面准备作月饼的材料;我们小孩子忽闪着眸子跟在奶奶和妈妈后面,努力伸长鼻息闻着香味,等待那撩人心动的中秋节。
那一天终于来了。母亲摆出月饼、石榴、核桃、花生、刺梨、莲子、板栗等山里出产的野果,庄严地摆上“神仙桌”,伺候奶奶先敬神。奶奶则精神矍铄地移动着“三寸金莲”,迈着老朗、稳健的步伐,恭恭敬敬地对着堂屋上首烧纸、敬香、作揖、磕头,嘴里绝对念念有词:“八月节,亮光光,户户家家秋收忙;收成好,谷子饱,大人小娃齐团圆,摆月饼,吃果馍,点香烧纸敬月亮;分红柿,吃石榴,月饼流糖嘴里香;剥花生,看月亮,望着光光入梦乡;祈福祉,盼安康,年年添财又添粮……”奶奶的祭奠一完,我们就可以分到月饼和水果,左手拿着月饼咬一口,蜜糖四溢;右手捧着水果,急着往书包里先藏……夜风起了,孩子们还你挣我抢地分享着这平时少见的吃食,围着大人们疯跑,似乎不愿意这美好的时光飞逝而去。自然,隔天上学免不了在同学们中间“争富露阔”,把书包里昨晚舍不得多吃的水果拿出来炫耀着和大家分享,赢取些同学羡慕的目光。——这是我记忆中最难遗忘的细节片段,我到现在甚至还能忆起当时浅薄的想法:要是天天过八月十五多美气?
时,家里大人们自然而然地一齐拥坐在某一家的场院,沐浴在皎洁明亮的月光里,一起商量着和这个节日相关联的事情:金柱的大娃胡子已经围住下巴该找媳妇了,大牛家屋里的女子要看着胸脯鼓起来得寻婆家了……在这个特定的节日里,大人们一起嘀咕和盘算的,也依然是月亮、月饼和人之间永恒地话题。他们语重心长、工于心计的诉说着秋收的喜悦和秋后的打算,算计着,秋粮卖了能攒下多少钱,家里的包谷和谷子还能余下几多,冬了是先盖屋还是先给娃子说婆家。……末了,也依然相互叮咛着紧锣密鼓地发起下半年秋种的号令和冬储的讯息。
少年时,我在县城里读书。紧张的学业,自然是“无论魏晋,更不知有汉”了,不过根本不用我瞎操心,每到这一天,母亲准会跋涉十几里山路,早早就将买好的点心——月饼,送到学校。那一封牛皮纸包裹、并贴了一张红纸、泛着油光的月饼足以让我这“三月不知肉味”的学生娃大快朵颐,饱餐一顿。母亲看我狼吞虎咽,总是笑说:“……吃吧吃吧,娃子,好好念书吧,书是领路神,领你上进哩。”望着母亲被岁月压弯的腰身蹒跚着的背影,我的泪水就洒在月饼的油纸上,咕噜噜滚落在地上。嘴里嚼着月饼瓤里那晶莹透亮的冰糖,眼睛望着远远的母亲瘦小的身影,心里便生出感动:努力学习!将来买最好的月饼,摆上满满一桌子,孝敬母亲,让她过上月饼一样甜香的日子。
月饼生出的感动,让我一直在努力兑现自己的诺言。工作之后的第一个中秋,我终于有能力买了最好、最贵的礼盒月饼,送给母亲。我逐一把各种各样的哈密瓜的、芒果的、椰蓉的月饼掰开递给母亲,让她尝尝鲜,尝尝每一种不同风味的香甜,就像她曾经饱尝了千百种的苦难一样,我用自己的努力为母亲找补回了生活的源泉和平衡。我早就决定,要让未来的幸福和快乐去互补她老人家早年的苦难,去冲淡穷困的烙印,让幸福伴随母亲后半生,让她看得见日新月异、幸福美好的明天。
母亲面对着包装精美、香气四溢的月饼,面对儿子的孝心,眼角溢出笑容,我看见她转过身去,撩起衣角在眼睛上抹。我知道,母亲是高兴的:日子美,儿孝顺,家泰和,国昌盛,还有什么能挡住母亲的笑容呢?
母亲笑了,我也笑了。好心境的日子自然也愈来愈多。除了一次次地回忆那些难能可贵的吃月饼的事情,于闲余之际,开始思考这月亮、月饼和我之间的一些事情。中国历来是个讲究事物本源、有理有据的国度。就连吃,我们的老祖宗都是张弛有度、循规蹈矩地小心翼翼、引经据典按章办事。早在2000多年前孔子就曾说过“不时,不食”。——什么意思呢?就是:什么时候吃,吃什么东西,为什么吃,怎么样吃,这背后都有悠久的根源和深奥的道理。
也是,虽然,月饼早就进入寻常百姓的寻常日子,可是,要像模像样地吃月饼,也务必是在八月十五才会有吃月饼的感觉和味道,也才有中秋的团圆和希望。尽管现在比月饼好吃的东西有的是,可人们在中秋前夕,还是要和家人们吃一块月饼,聊一聊日子,这样才踏实充盈,才有幸福感、归属感。
就像这月饼,一定要是圆形一样。 其实,食品文化,是附着在食品上的全部文化,包括食品本质、审美体验、情感活动、社会功能等,也包括它的食材、配方、工艺、口味、造型和包装。千百年来,月饼同中华饮食一起发展,经千锤百炼,各地区形成了京式、广式、苏式、滇式等十几个大小邦式。惟其特性约定俗成:首先,月饼一定要圆形,中秋才用、才吃,其次,月饼一定要分食、共食,具有团圆寓意。这是月饼的隐喻性特征,说明月饼早已不是一种普通的吃食,而有其精神符号意义,月饼的礼品性也绝不是自今日始,而有其深远的历史渊源。
有时候,我就在想,原本普通的面饼,之所以要以“月”字冠名,想来原因不外乎二:一是那圆圆的形状像月,团团圆圆,二是人们享用它的最佳时机是在中秋月下,也是团团圆圆。这让我常常禁不住想,古人之所以造出 “月饼”,皆是因月而饼,临月食饼的。原来,八月十五日,人在天地之间,享受着月光普照的美好光阴,共享着象征团圆的月饼,一家人和和美美、从从容容在一起才是天底下最恬淡、最安宁、最美妙的享受。
岁岁中秋,今又中秋。从“举杯邀明月”的浪漫,到“千里共婵娟”的温情……月亮,寄托了我们民族许许多多的思情和向往;月亮,启蒙了我们民族的心智也丰富了我们民族的情感;中秋的月亮,更是千百年来我们民族心灵天空的寄托。而月饼,也从单一的面饼,演绎和发展为一种坐拥稻香村、大三元、金穗、嘉华、金凤呈祥等几十大品牌和上百种风格、口味各异的民族特色食品。
因此,我们必须清醒的认识到:月饼已不是纯粹的物质食物,月亮也不是纯粹的自然物象;月饼和月亮都承载了我们太多民族的情绪,都具有了太多民族的文化意蕴。然而,因时代的关系,社会生活中现实功利因素突出、岁时节日中世俗情趣愈益浓厚,以“赏月”为中心的抒情性与神话性的文人传统减弱,功利性的祭拜、祈求与世俗的情感、愿望构成普通民众中秋节俗的主要形态。
月亮、月饼和我的故事,其实,也是你的故事。一如我的故去的老奶奶一样,奶奶不在了,但是奶奶遗给我为人处世的三个基本点还在:“和人交往,人家占了大便宜就是我的幸,人家占了小便宜就是我的得,人家吃了小亏就是我的失。”——老奶奶以这样的信条立世和行走在做事和敬神之间,也坦然在吃月饼和敬月神之间,她于96岁高龄无疾而终,是大善。虽然,现在每年中秋节,我们一家人在一起赏月吃月饼的时候,她不在了。但是,我分明就看到她颤颤巍巍的向我走来,来祭拜月亮,来分享月饼。
清风徐来,月朗星稀;乾坤挪移,神清智明。——是为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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