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不足三月,我就被送到乡下,同祖父母一同生活。祖母又把我塞到另一位农村妇女的怀里。
奶妈的怀里便有了两个乳儿。可能我是靠她左方那个奶子喂大的,否则怎么会长得这么瘦弱?
时间不长,又被祖母接回。我这个人自幼好动,白日里爬溜滚打,非祖母的一双粽子小脚所能应付过来。至今,村里人一提到我总是说:“噢,你提的是这娃。自小就筛刮喀”。筛刮,本地语,仅取个音,字究竟该怎么写至今不知,凭直觉明了那大抵是泼辣、大胆、撞得开的意思。
再筛刮的孩子也是孩子。不论明日里如何刁顽,晚上却有一种欲望,可怜巴巴地等人来搂,瞪大双眼,随时准备扑进母性的怀里咂上两口奶。总之,需要温存。祖母把我搂进怀中,干瘪的奶头塞进孙儿的小口。但是,虽咂得巴嗒直响,却苦于无汁,急出一头细汗,最终呱呱地大哭起来,两条小腿狂蹬不止。惊醒了祖父,大声埋怨:“咋弄的。把嘴给堵上。”嘴当然不会堵,祖父把我往下一拽,塞进了被窝。挣扎一阵,无人理会,我便敛了声气,自个儿探出头来。
一缕光亮从天窗泻下,像母亲胸怀溢出的诱人的体温,它抚慰着童稚毫不掺假的脸颊,舐润着两排间隔得远远的睫毛。流星划过,鸟儿掠声,月光浮起,为世界撒下一个谜的网。读不懂,还不到猜谜的年龄,但我在读。
冬天到了,冷风卷着细沙乱撞一气。祖父爬上房顶,把天窗的周围用稻草堵了起来。
为做针线,天未黑祖母在屋里便要点灯。祖父气急,一把将我从祖母的怀里提出,巴掌打在屁股上。手起处,五道红梁。
哭声不绝,祖母又把我捺进被窝。哭声更烈。祖母急得也哭。祖父难听地骂一句,卷一床被,挟一块石枕,去了饲养室与三爷同炕。
一连五日,夜夜如是。祖父受不了这“洋罪”,次日晚连烟盘子也要搬窝。嘴里又吼一声:“碎瘟神,长大连一口热饭也要不到。”
第六日,祖母请了人来,写成黄纸条儿许多,再托人捎到外边去张贴。条儿上写:
天皇皇,夜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
大概过路君子们无暇念三遍,前居后邻每晚还是听到我的哭声。那晚,祖母在炕没上放一碗水,备一支筷,将手中的黄裱纸点燃,在我的向身前身后晃几晃,口中念道:“猴儿经,猫儿经……谁把我娃吓了……快走!快走!”再将筷子直立水中,以示灵验。
说奇亦奇,那木筷在水中果真就立得起来。这个谜至今未解。但哭声依旧,只是嗓门一晚比一晚沙哑,尾音不再像当初那般长。
腊月二十九,祖母正忙着蒸年馍,听到我说要喝水,便转身去倒。又听到一声异响,回头时,我已昏死过去。祖母一声惊叫,引得四邻奔来。有的掐我的人中,有的张罗请医生。三爷急忙忙将家中所有扫帚连续点燃,上抽下打,左旋右舞,斥骂鬼妖如同吆喝牲口踏犁沟一般。红光盈窑,热闹非凡。
公社一位白姓医生被请了来,耽搁了年饺,忘了年头,守了我两天三夜,吊了十几瓶药液。
烧退人醒,医生松了一口气,说我得的是肺病。
医生走了,晚上我依然嘤嘤地哭。祖母又去求医。白医生说:“这娃要哄得不哭才行,不然这病还会犯。”
实在没有了其它办法,捎话叫了四姑来,意在让她来也帮着想想办法。四姑天性爽快,嘴快且直,办事麻利,见不得个龌龊地方。进得门来,病不及问,先叫喊了起来:“屋里暗得像炕洞。大人都能憋死,别说娃们的。”随手拉过打石榴的长杆儿,往天窗上捅了几捅,屋子便又见了亮光。
当晚我便不哭,天窗往后也不再堵上。
至今我还想不通,一个脐口未痊的孩子,一个只能用眼睛和心灵与世界对话的年龄,是什么催促他在黑夜里企盼一拢朦胧斑驳的亮光,是期待着常人习以为常的母爱的呼唤呢,还是已经习惯于凝视星星的泪光,月光的寂寥,抑或在倾听寻求着归宿的风儿和鸟儿的呢喃。
1982年秋天,祖父病危,子孙们急匆匆奔了回去。祖父穿着黑色的寿衣,仰面躺在炕上。四姑推推我:“快到跟前去。看你爷给你还有啥话说。”祖父眼闭着,话语尚清晰:“咱这一家就你情况差一些。听说外头人要房难得很。将来你成了家,不要图宽畅,亮堂一点我就放心了。爷知道你自小就爱见个光亮,要么就得病。实在不行,就常回来着点,一来替我照看这个房,二来黑天里也能见个亮光。”
庆幸得很,祖父那次并没有死去。现在回家,他又每每对我唠叨亮光的事,逗得周围的媳妇和孩子们禁不住哧哧地笑。有的说“人家城里窗户大得很,安玻璃,跟村东那家一样。”有的说“人家用的是电棒,比咱的灯泡还亮,发白光。”祖父对他们的话全不当一回事,偶尔还埋怨那几个娘儿们几句:“我孙子的事你都不知道喀,别插嘴。”每每在这时,我也只好打马虎眼,难以把道理对他老人说清楚。
其实,在世界上,依赖亮光生存的岂止我一人,盲人的心里也离不开希望之光的沐浴啊!懂得了这个道理,我便时时刻刻提醒着自己,也提醒着我的亲朋好友:不论何时何地,千万不可去堵塞别人希望的亮光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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