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因为年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近一二年来我忽然喜欢起戏来。先前并不怎么喜爱的秦腔,居然也能入耳了。乡间民舍、街头巷尾、公园夏夜,大凡闻得秦腔之声,我总忍不住驻足侧耳,近前一观。看那提袍甩袖、吹胡瞪眼,听那慷慨激昂、幽幽怨怨,唏嘘之中禁不住生发出无限感慨来。
应朋友之邀,我最近先后在关中民俗博物院、大唐西市以及皮影故乡华县一连看了数场华县皮影戏和华阴老腔。我一方面陶醉于戏剧的艺术审美,一方面又对这些戏曲艺人的生存状态深感同情。那些个农民出身的艺人乍看上去木木讷讷,但一旦唱起戏来却个个张牙舞爪、精神抖擞,演啥像啥,俨然皇帝。有一个名叫潘京乐的老艺人,年逾八十,是目前中国仅有的几位享有世界级声誉的皮影大师。张艺谋电影《活着》中贯穿整部电影的皮影戏就出自潘京乐之口。那天我见到老人的时候,他被人搀扶着,颤颤巍巍,因为耳背很少说话,毕竟八十多岁了。可是让人想不到的是,就是这样的一位走路说话都困难的老人,唱起戏来却像“还魂”一般一下子就活了过来。全神投入,声情并茂。激越处青筋暴起,伤感时催人泪下。要不是亲眼目睹,你绝对想象不出一位年逾八十的、骨瘦如柴的老人竟能喷发出如此的艺术爆发力。
人生太苦是产生艺术的一个重要原因。如果说以前这还只是一种主观猜想的话,那么今天我便认定艺术(含宗教)是源于人生太苦。这样我就能理解世间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人要看戏、演戏。这样我便能明白,为什么中国的戏大多都是“大团圆”的结局。世人之所以要看戏、演戏那实在是出于一种人生的需要。人生太苦了。人在活不下去的时候就得给自己一个活下去的理由、方法与途径。戏剧可以在现实生活之外为人开辟出一个“虚拟的、人造的、精神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乞丐可以成为富翁,农夫可以当上皇帝。在这个世界里你心想事成、天遂人愿。这样戏剧便具有了一种“补偿”和“拯救”的功能。中国的戏剧为什么总是“大团圆”呢?那是因为人在心灵深处总相信人生是美好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人之所以前面要受罪完全是为了赢得最后那个圆满的结局。唯有如此,人生才有希望,人才有盼头。当然戏剧也会有不圆满,也会有愤怒,你比如许多戏词都要唱:“如今这世道……”
有道是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戏不过是人生的一种“变形”而已。人生是一出广义的戏,每个人的生命史就是他自己的作品。我们在尘世都是演员、戏子,对着一群认识不认识的观众扮演着社会赋予并认可的角色。我们既“看戏”也“演戏”。朱光潜先生曾说:“我有两种看待人生的方法。在第一种方法里,我把自己摆在前台,和世界一切人和物在一块玩把戏;在第二种方法里,我把自己摆在后台,袖手旁观,在那儿装腔作势。……一般人常拿实际人生的态度去看戏,看到曹操奸猾,不觉义愤填膺,本来是台下的旁观者,却跃跃欲试地想跳到台上去,把演曹操的角色杀死。我的办法与此恰恰相反。我本是世界大舞台里的一个演员,却站在台下旁观喝彩。遇着真正的曹操,我也只把他当做扮演曹操的角色去看待,是非善恶都不成问题,嗔喜毁誉也大可不必,只觉得他有趣而已。我看自己也是如此,有时猛然发现自己在演小丑,也暗里冷笑一阵。”显然,朱先生这里谈的已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戏剧了,而是一种“观世法”。同样,林语堂也说过,中国人最懂得生活的艺术。他们常常是白天工作,晚上看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上场应念下场白;看戏无非做戏人”。既然天下事无非是戏,世上人又何须认真?我们姑且“白天工作,晚上看戏”,静静享受那人生的盛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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