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自豪地宣称,我是吃着羊肉泡馍长大的,——因为我是陕西人。虽然说,我头一次吃到正宗的羊肉泡馍已是15岁的事了。15岁之前的吃,是在传说中吃,是在臆想中吃,是在梦幻中吃,是在盼望中吃,是在耳闻目睹中吃。
在陕西人的心目中,人世间的最佳美味,无疑是羊肉泡馍了。
我村上有一个姓宁的人家,名叫宁老三,他有两个儿子,一个在部队上当兵,一个在煤矿上挖煤,所以,他是我们村最有钱的人。因为有钱,他一个月总要吃一回羊肉泡馍的。吃羊肉泡馍,要么去镇上,或者去县上,在村里是万万吃不上羊肉泡馍的。宁老三却是把羊肉泡馍吃到了村上。他是拎一瓦罐儿,去镇上把着肉泡馍拎回来,然后把羊肉泡馍倒在一个老碗里,汤汤水水的都热乎着,香气袅袅。宁老三不慌不忙地走出家门,蹲在十字路口,慢慢地搅啊搅啊,慢慢地吃,吃一口,就半眯着眼睛夸张地唏啦一声。只要宁老三吃羊肉泡馍,我们全村人都会知道的,因为整个村的空气里都会弥漫出羊肉的香味儿。那会儿,我们村里一年四季只有玉米糁子的味儿,只有搅团的味儿,只有酸菜的味儿,人们对羊肉的味儿格外敏感。只要嗅见羊肉的味儿,大家都知道宁老三又在开洋荤了,兴奋异常,奔走相告,把吃羊肉泡馍的宁老三围个水泄不通。宁老三过了嘴瘾,全村人过了眼瘾。若干年后,我恍然大悟,宁老三吃羊肉泡馍,基实吃的是过程,吃的是炫耀。宁老三吃罢羊肉泡馍,抹一抹嘴,就要给我们讲镇上人的生活了。他说:镇上人是不需要下地劳动的,他们只有两件事儿,一件是看秦腔,一件是吃羊肉泡馍。镇上早晨醒来,就夹着凳子,夹角着老碗和饼子,直接奔戏台子去了,在戏台子下坐着,一面看戏,一面掰饼子,戏完了,饼子掰好了,拿到羊肉馆一煮,羊肉泡馍吃完了,一天也就完了。那时候,我觉得天底下最幸福的就是镇上的人了,他们比毛主席还幸福。我当时暗暗发誓,就是把肠子挣断了,长大也要当一个镇上人,不为别的,就为顿顿都能吃上羊肉泡馍。
距离羊肉泡馍最近的一回是12岁那一年的事儿。家里喂了一头猪,猪长大了,要交到公社的供销社去。那年头,种下的粮食要交上去,养下的猪也要交上去,家家户户都如此。父亲一个人是不行的,他怕猪在路上挣脱了僵绳。于是,父亲叫我和他一块去。我很不情愿。十里土路,坑坑洼洼,两边全是一人高的玉米地,多么地无趣啊。我要和小伙伴们一块去打麻雀,去河里耍水,去山上撵兔,去树上捉知了.....父亲说:“交了猪,给你吃一碗羊肉泡馍。”我乐颠颠地拉着架子车跟父亲去了。一路上跑得满头大汗。交了猪,来到头号肉泡馍馆前,父亲却迟疑了,朝羊肉馆里看一眼,捏一下口袋,父亲的口袋里装着刚刚卖了猪的钱。最终,父亲拉着我离开了羊肉馆。父亲又心疼钱了,花两分钱给我买了一根麻花,顶替了羊肉泡馍。为那事,我跟父亲整整十天没有招嘴。
15岁,对我来说,具有转折意义。那一年,我吃上了羊肉泡馍。坐在羊肉馆里,我来不及砸摸羊肉泡馍的味道,埋头大干,吃得山呼海啸,满头大气,喝完最一口气,我打出一个饱嗝,满足地想:“就是现在把我拉出去砍了头,咱也不亏,咱也值了。”试想:羊肉泡馍都吃了,还有啥不满足的呢?
后来,我去甘肃读书,吃到了甘肃的清汤羊肉,感觉也是不错。原本,陕西的羊肉泡馍和甘肃的清汤羊肉是井水不犯河水的事儿。可是,有一个多事的甘肃人,写了一篇文章,题目叫:《驰名中外的陕西羊肉泡馍原来是一碗糊糊》。这篇文章发表在《甘肃日报》上。想想,这还了得!陕西人民果真不答应了,在几家报纸上都辟了栏目,批驳这一谬论。归根结底地说:羊肉泡馍是文化,是艺术,历史,是传承,等等,说羊肉泡馍是一碗糊糊,实在是无知。由此可见,羊肉泡馍在陕西人心目中的地位。
有一年,石油作家协会在临潼开会,全国各地的石油作家都来了,作为东道主,我请十多个朋友去吃羊肉泡馍,大老碗往桌面上一顿,所有的人都傻眼了,面面相觑,说:这就是羊肉泡馍呀?再看那吃相,呲牙的,裂嘴的,皱眉头的......大家虽然嘴上说着好吃好吃,但每个人都是像征性地吃了那么一点儿。我想,这便是特产了,并不是人人都喜欢的。
中央电视台有个节目叫幸运52。有一回,长脸主持人李咏给选手出了这样一道题:陕西羊肉泡馍中的口汤是什么?有三个答案可选择:一是在吃前喝一口汤,二是吃一口饭喝一口汤,三是吃完之后在碗底剩一口汤。看着这个题目,我目瞪口呆。窃以为自己是土生土长的陕西人,窃以为自己是吃着羊肉泡馍长大的,我实在不知道在羊肉泡馍里还有口汤这一说。答案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我原本并没有把羊肉泡馍弄懂。由此我联想到羊肉泡馍的做法,小料儿的做法,羊肉泡馍的吃法......那实在是一种文化,源远流长,博大精深。
现在,我是有条件吃羊肉泡馍的,天天顿顿地吃,也不是啥难事,但我吃得少了,怕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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