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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9月29日早上一上班，公司工会经济部办公室的电话就开始遽然响起，震得窗外的杨树叶都瑟瑟发抖。惊诧的铃声一下子打破了清晨的宁静，似乎要故意破坏这个节日长假前难得的惬意。
不是吗？昨天厂里刚刚开完新工程投产总结、表彰大会，从会议的执行情况看，上下各方都皆大欢喜，表彰的表彰，奖励的奖励，披红挂彩的荣誉、上百万的奖金，老总们脸上露出慷慨的笑，职工们心里乐开了花。一个多月来，作为具体操办部门，工会拼着单薄人力，个个忙得乌烟瘴气，累得贼死，难得清闲下来，现在却被一个莫名其妙的电话搅了局。是谁这么不识相，非要穷够折腾？
电话铃声像是一个耐心说教的婆婆在劝架，不依不饶地响个不停。京保不耐烦地操起听筒，立马，一个惊心动魄的女高音透过似乎凝固的空气不折不扣地铿锵着在办公室回响：“我是李烟，来取存折！”。
存折？京保猛然想起那张不详的存折。
存折早已发黄了，透着阴暗、潮湿的味道，被放在工会经济部墙角的保险柜里冷冻了整整31年了，一直没有人领取。——准确地说，是存折的持有人一直不愿领走。
李烟要来取存折？！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京保下意识的看了看窗外，索性打开保险柜取出存折，瞄了一眼，似乎要从字面上破译这31年之后终于浮出水面的谜底。
其实，不用看，存折简简单单的内容，京保早就烂熟于心：存折的字体是蓝色钢笔的手写体，姓名：李烟；金额：3100元；时间定格为：1971年9月28日这一天。京保拿起这张皱巴巴的存折来回翻看，脑子里又一次浮想起1970年父亲的月工资才19块6的情景。3000多元钱，在那样的年代，应该是一笔不菲的财富了，为什么却一直被搁在工会这个不咸不淡的角落，没有人领取呢？
30多年了，405厂工会的干部换了一茬又一茬，每一次经济部新部长上任，都会被老部长语重心长的叮嘱一番关于这张存折背后的故事，都会被存折所牵动的人和事所纠结。是啊，我们常常说，“严格执行，有情操作”，可是，在对待存折的这件事情上，确实非常棘手。莫说工会经济部的一个小小部长无能为力，就连德高望重的老厂长当年都没能说服李烟而每每谈及此事，都觉得问心有愧。
京保打开和存折装在一起的档案袋，翻看着那份“关于韩炳章同志病故后事处理意见的通知”。文件再普通不过，工会每年都要经手和印发几十分这样的文件，算是对一名职工最后的盖棺定论和经济补偿。韩炳章老军工出身，是厂里专门从铁道部调过来的，专门负责厂里核燃料材料和产品的调拨运送任务，跟铁路部门打交道，北上南下，呕心沥血，为工厂立下了汗马功劳。1971年9月，韩炳章到了退休年龄，按规定办理了退休手续。但是他的业务却一时半会儿没有合适人接手，材料进不来，产品出不去；国家因为某项重大科研任务，又急需这批特殊材料。老厂长权衡利弊，创造性地签批了我们厂的第一个“返聘”人员的条子，要韩炳章继续工作。谁料想，韩炳章完成了这躺押运任务后，在返回的专列上突然病故在嘉峪关的不毛之地，连骨殖都没能运回汉中，就地火化了。那时候，死了人，是大事，厂里严密封锁消息，紧急派人前去查勘现场，并就地召开了党、政、工为代表的临时会议，参照相关政策，按照退休职工病故情况就地下发了处理意见的文件。
通知家属当然是工会的事。那时候，年轻气盛的家属工李烟是个炮筒子：她强烈拒绝厂里的处理意见，单方认定应按工亡处理，是故，一不领抚恤金，二坚持上访。她先后多次带着3个儿子2个女儿到办公楼哭诉，4次上访省核工业局、甚至2次到北京上访中国核工业部，坚决不服从厂里的后事处理意见。……1971年，工亡和病故处理意见的差别也仅每月相差五块半抚恤金。
这张存折，以及存折背后的事情，就成了厂里的一块化了脓的疮疤，被无限放大、无限延伸，一直搁置在厂部和职工之间隐隐作痛、铮铮作响。当然，作为企业的一个管理部门，工会每年都会照会家属工李烟，进行耐心细致的劝说。头些年，工会年节慰问时，都会专门登门劝说，可是，老太太李烟除了笑嘻嘻地双手笑纳了送上门的礼品和水果，对于友好甚至讨好地递过去的那张存折，总是断然决然横眉冷对，地拂袖而去，丝毫没有半点回旋。于是，这张要命的存折，也成了工会的一个死结，被重重得压在保险柜，谁也不愿提及。
……
门一响，一个胖乎乎的身影敏捷地扑进身入内，打断了京保的记忆。
“京保部长，我来拿存折。”家属工李烟老太太的果断、爽快甚至礼貌，让京保刮目相看，受宠若惊。
没等京保回过神来，李烟老太太又开始滔滔不绝地放连珠炮：
“昨天的庆功大会我也参加了，咱儿子和女儿都当上功臣了，你知道不？动力车间的韩涛，那是我儿子，一等功，光奖金就发了五千块；仪表车间的韩晶，二等功，我闺女。”兴高采烈的李老太只顾喜上眉梢，唾沫星子都喷到我脸上了：
“儿子和女子在台上戴了大红花，俺在台底下心里乐开了花。而今厂里新工程一项接一项，俺那几个娃儿女子都派上了大用场，成了技术骨干，孩子们越来越孝顺，俺看到了厂子的希望，尝到了厂子的甜头，俺再也不跟你们置气了，不想再翻案了，俺要自行了断——结案！”……往日母夜叉般的家属工李烟现在慈祥的笑容挂在眉眼上，就像窗外盛开的桂花香，传递着温馨。
这个快嘴李老太。我麻利地铺展早已泛着黄色的存折，双手向前，恭恭敬敬地递给她。
一张存折，静静地躺在保险柜里默不出声，原来它是要见证一个厂子30年的发展，见证这个国防工厂日新月异的变迁啊。我仿佛又看到热火朝天、人头攒动的施工现场的繁忙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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