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我专程赶往陕西省泾阳县安吴镇吴氏陵园拜谒了一代大师吴宓之墓。吴宓墓位于吴家祖坟吴氏陵园东北角的一堆荒草中。吴氏陵园一度曾是显赫之地,象征着财富和权势,如今却是断壁残垣、荒草凄凄。吴宓墓就寂寞地躺在那一堆荒草里。
吴宓墓地很小,大概只有十几平方米,四周用砖墙围起。墓门朝南,进得门来,迎面是一块较大的石碑,上刻“文博古今,学贯中西”八个大字,这个评价先生当之无愧。往下是吴宓先生的墓表,述先生生平事略。墓表两侧各有一墓碑。东侧是吴宓胞弟吴协曼的墓碑。上书英国剑桥大学伍福森学院院士吴协曼之墓。西侧是吴宓墓碑。上书四川省政协委员、西南师范大学教授吴宓之墓。我很诧异:为什么在吴宓的教授头衔前还要再加上一个政协委员,真是佛头着粪,不知吴宓在天之灵看到后会做何感想。不知何故,吴宓墓碑顶上的石脊竟让人敲掉了半边。要不是坟前的墓碑,你根本无法知道这个长满荒草的小小坟茔竟会埋葬着一代大师吴宓。不仅吴宓的坟茔被一堆荒草淹没了,就连吴宓当年的去世之地,如今也已是一个正在开挖的建筑工地。真是物是人非,斗转星移。残垣断壁、满目苍夷,生前栖惶、死后凄凉,这就是呈现在我眼前的吴宓。据说,吴宓墓地平时都是铁门紧锁,因为我多少有点文化,所以这才破例。追仰大师,心情沉重。
记得外省的一位学人曾说:“陕西能出一个吴宓,真是不容易。吴宓那可是凤毛麟角式的人物,是大师的大师。”仔细一想,的确是这样。试问,近代以来的陕西文化人有谁能超过吴宓?吴宓早年就读于三原宏道书院,饱受关学熏陶,与于右任、张季鸾同为“关学”余脉。后留学哈佛大学,师从人文主义大师白璧德,与陈寅恪、汤用彤并称“哈佛三杰”。回国后受聘于国立东南大学,讲授“中西诗之比较”,首开中国比较文学研究之先河。吴宓是当之无愧的国学大师。他主持筹建清华国学研究院,礼贤下士,聘请当时学术界最负盛名的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赵元任四位出任研究院导师,自己却甘居人后做幕后工作。不仅如此,他还创办《学衡》杂志,在汹涌的新文化运动中,逆流而上,坚守故国文化,分庭抗礼,自成一派。如今学人以谈论陈寅恪为荣,但在陈寅恪的同时代人中能真正与陈寅恪对话的人却不多,吴宓是其中之一。吴宓与陈寅恪交往长达五十年。此间,无论世事白云苍狗,这一对精神密友始终是惺惺相惜,扶助前行,荣辱沉浮,至死不渝。
吴宓是一个具有浓厚悲剧色彩的人物,他一生受尽命运的捉弄和摆布,事事难如意。细观吴宓,他的一生就像一个水晶球,极其透明,却又是一个矛盾体,处处自相冲突。他严肃、刻板,有时却又崇尚浪漫。吴宓的弟子钱钟书曾这样评价他的恩师:“吴宓是伟人,也是傻瓜。吴宓先生很勇敢,却勇敢得不合时宜。他向所谓‘新文化运动’宣战,多么具有堂吉诃德跃马横剑冲向风车的味道呀!而命运对他实在太不济了。最终,他只是一个矛盾的自我,一位‘精神错位’的悲剧英雄。”
吴宓虽留洋多年,但他却是典型的陕西人性格,生、冷、倔、犟。“文革”中,人人自危,吴宓在自己命悬一线的情况下,挺身而出,致书中山大学革委会询问老友陈寅恪的生死下落。“批林批孔”运动中,在全国一片批孔批儒的喊声中,在那个不允许有任何不同声音出现的时代里,身陷逆境的吴宓竟然不顾一切,说孔子的思想有正确的东西,不能完全否定。逝世前夕,当他听说家乡一些学校因为缺乏英语老师而无法开设外语课时,他立刻站起来激动地说:“他们为什么不来请我!我还可以讲课……”
生是大师殁是圣。死了的吴宓尽管寂寞地躺在一堆荒草里,但他依然是风骨凛凛、彪炳史册。2013年3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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