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里有三眼窑洞,一眼住人,一眼作厨房,一眼作羊圈。住人的窑洞大一些,厨房和羊圈小一些。住人的窑洞里有一口大炕,天还没有敞亮,家里的全部成员呈一字形排在炕上,靠门的是老黑,挨着的是老黑的老婆老白,他们的女儿黑妮,他们的儿子黑蛋。院子里还有一株老槐树,老黑还像黑蛋这般大小的时候,老槐树就这么老这么粗了,枝繁叶茂,遮天蔽日。黑蛋一抱抱不拢,老黑也是一抱抱不拢。鸡叫过三遍,老槐树的轮廓隐隐约约地清晰了。老黑老婆老白率先从炕上爬起来了,“吱呀”一声拉开窑门,去窑背后倒了尿盆,走进厨房,给锅底添了柴,给锅里添了水,尔后点着了锅底的柴,拉动了风箱,一家人新的一天就这么懒洋洋温吞吞的在风箱声中开始了:“啪——嗒——啪——嗒——”。几十年了,早饭一成不变地都是玉米糁子,玉米糁子要火慢熬,熬得越久饭越香。二一个从窑门里走出来的是女儿黑妮,她站在窗台前开始梳头了。窗台上放着一面小圆镜,映照着她皎好的脸庞,黑妮19岁了,出脱得仪表人才,她格外喜欢自己黑黝黝的长头发,每天睁眼的头一件事就是梳头,一梳子,又一梳子,不慌不忙,很仔细,很投入,很享受。三一个从房子里走出来的是老黑,他趿拉着鞋,一步一咳嗽,他径直朝老槐树走过去,靠着树干蹲下来,点燃了自己的旱烟袋。老黑抽得很过瘾,带着响声,一吸一吐,烟雾在他的脸前凝聚着久久不散,让他的脸跟烟灰成一个颜色了。老黑还没平五十,但看起来像六十岁的人了,他盛了一肚子的劳心事,眉儿眼儿极少展拓过。最后一个从窑里走出来的向例是儿子黑蛋,黑蛋7岁,虎头虎脑,他伸个懒腰,揉着惺忪的睡眼,有一步没一步地顺着父亲背后的那面小坡下去了,七拐八拐地来到坡底,这儿有一条小溪,丁丁咚咚,清辙见底。黑蛋掬一捧水泼在脸上。黑蛋每天早上都到小溪边来洗脸。正是署季,水里没有寒气,沾着皮肤很舒服,他一面给面上撩水,一面吹着流进嘴里的水,“扑噜噜”吹起一片水花。洗罢脸,就像见了水的鱼儿一样,黑蛋登时就活泛了,一蹦一跳地往家里走,走两步,就要猛地向上蹿一下,用手打一下路边树上的树叶,有的打着了,有的没有打着,没有打着的,他必定要把身子再缩下去,又猛地向上一蹿,还是没有打着。黑蛋就记住这片叶子了,打算明天再打,总有打着的那一天。黑蛋跑进厨房给怀里塞块冷蒸馍,解开了羊圈的拴绳,他打算放羊去了。黑蛋还没有上学,他的主要任务是放羊,一会儿山上,一会儿沟里,羊欢势,他也欢势,羊快活,他也快活。羊还没有长满对牙,名字叫雪豹,浑身雪白,四肢颀长,既英俊又威武。羊的名字是黑蛋起的,他和羊是好朋友。
雪豹兴奋得绕着黑蛋转圈圈,用脑门儿蹭蹭他的腿,又跳着亲亲他的手。黑蛋在雪豹的头上拍一把掌,说:“乖着。”自个儿却一蹦一跳在朝前冲去。这时候,老黑干咳了一声。黑蛋收住了脚步,他知道老黑有话要说了。黑蛋在老黑的脸上找答案,老黑看一眼黑蛋,看一眼羊,又把目光拐向窑门口。黑蛋顺着老黑的目光把视线走过去,他看到了姐姐黑妮。黑妮握着自己的长头发,眼睛里盛满愧疚。黑蛋的目光又走回到老黑的脸上,与老黑的目光碰了一下,把老黑的目光碰到自己的脚尖尖上了。黑蛋等了片刻,老黑还是不吱声。黑蛋以为自己判断失误,吹声口哨,喊声“雪豹”,打算放羊去了,他管不了家里的泼烦事,也懒得管。黑蛋的口哨声刚落下去,老黑又干咳了一声,这一回,黑蛋便明白老黑实实在在是有话要说了。老黑再看一眼黑蛋,再看一眼羊,再看一眼窑门口的黑妮,这才盯住了黑蛋。黑蛋打了一个寒噤。
老黑说:“你姐要开学了。”
黑蛋把手放在羊头上,一下一下抚摸着。
老黑的头耷拉下去,咬着旱烟袋子,大口大口地吞,大口大口地吐。
黑蛋知道家里的窘境,姐姐黑妮在市里读卫校,每一个学期都要交一疙瘩学费,今年呢,舅家也借了,姑家也借了,还差一点儿。黑蛋这时恍然大悟,老黑打算用雪豹填补那个小坑了。黑蛋很懂事,也很听话,尽管他很爱这只羊。
老黑把头埋在裆里说:“大真的没法子了。”
泪水在黑蛋的眼眶里打转转,他说:“大,让我把雪豹再放一天。”
老黑点了一下头,他的头沉重得像一眼碌碡,仿佛点下去就要砸在脚面上。
黑蛋跑回窑里,抓了两把洗衣粉装进口袋里,又在窑台上抓起黑妮的梳子别在腰上。黑蛋的裤腰是松紧的,拉一拉还能再装一个人进去。
黑蛋和雪豹熟悉窑前窑后这山山水水的气息和颜色,也熟悉这里的每一条羊肠小路,闭着眼睛也能走到每一个旮旯犄角。每一天,黑蛋和雪豹都尽情地享受着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追逐,享受着随心所欲攀高沿低的乐趣。方才,雪豹似乎听懂了黑蛋和老黑的对话,也读懂了老黑表情上的凝重,还有黑蛋的郁闷,也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命运。雪豹没有了往日的欢势,悻悻地跟在黑蛋的身后,眼睛里布满酸楚、无奈,还有怨怼。黑蛋看穿了雪豹的心事,他蹲下身,指着自己的脖子说:“上来!”
以前也有过这样的行为,雪豹总是乐不可支。这一天,雪豹并没有听话地上了黑蛋的脖子,它用自己的脸蹭着黑蛋的脸。
黑蛋说:“上来。”
雪豹还是不动。
黑蛋抱起雪豹,把它架在自己的脖子上,一溜小风儿上了山。野草厚得像暄腾腾的棉花被子,杂花开得热烈。黑蛋找块平坦处,把雪豹放下来,拍拍它的头说:“呆着。”以往,来到山顶以后,黑蛋都把自己摆成一个大字,舒舒服服地享受阳光和草地,任雪豹在他的身前身后疯。黑蛋今天没有这样做,他要给雪豹做一顿现成的饭。雪豹很听话地呆着,一动不动,目不转睛地看着黑蛋拔草,那都是它平日里最喜欢吃的草。没费多少周折,黑蛋就把一抱嫩草丢在雪豹的鼻子下了。
黑蛋说:“吃。”
雪豹望着黑蛋,不张嘴。
黑蛋从怀里摸出蒸馍,朝雪豹扬一扬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反正我要吃了,你爱吃不吃。”
黑蛋把头扭在一边,佯装着不理睬雪豹,气嘟嘟地啃着馍。雪豹受到了感染,开始啃草了。黑蛋记得清楚,馍是母亲昨天下午蒸的,一半麦面,一半玉米面,一个馍上既有麦子的黑,也有玉米的白,还有母亲的精心,却没有了往日的清香。黑蛋爬起来,用着吃奶的劲儿一下子把馍丢在了远处,又把自己平展展地扔撂在草地上。雪豹默默地走过去,叼着馍回来了,它把馍丢在黑蛋的胸脯上,自己又啃起草来。
黑蛋一下子蹿起来,像征性地赏给雪豹一个大嘴巴说:“你也跟我作对?来,你尝尝,看这馍有味没味?”
平日里,黑蛋吃馍,一不小心,就会被雪豹一口叼了去。这一回,雪豹把黑蛋塞进自己嘴里的馍又丢在黑蛋面前。黑蛋犯犟了,他掰开雪豹的嘴,硬把馍塞进它的嘴里,然后紧紧捏着它的嘴,说:“我看你吃不吃。”雪豹便吃起来了,吃得泪水汪汪。
太阳走出来了,越走越高,给泔河村的山山水水渡上了一层亮晶晶的金黄色。黑蛋正估摸着又到了吃饭的时间,山下果真就传来了喊声。
“黑蛋——”这是母亲的声音。
听到喊声,雪豹陡然来了精神,脑袋呼地一声扬起来,身子也蹿起来,朝山下溜一眼,前腿弓,后腿蹬,做出一副冲刺的姿势。
“卧着!”黑蛋发出了命令。黑蛋不想回家,他讨厌那个家了。
雪豹极不情愿地卧下了。
“黑蛋——吃饭咧——”这是姐姐黑妮的声音。
雪豹不由自主地又一次扬起了脑袋,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拐向山下的家。
黑蛋狠狠地挖了雪豹一眼,雪豹乖乖儿地卧下了。
“黑蛋——吃饭咧——”这是母亲的声音。
“黑蛋——”这是姐姐黑妮的声音。
喊过几声,母亲和姐姐都作罢了,黑蛋和雪豹不回家吃饭是常有的事儿。她们不担心雪豹会饿着肚子,漫山遍野都是肥得流油的嫩草儿,卧着不动,嘴巴张几张,肚儿也会圆的。她们更不担心黑蛋会饿着肚子。山上的野果子熟了,地里的黄瓜洋柿子茄子都熟了,哪一条路他都熟悉,哪一棵树上的果子甜他也熟悉,果呀菜呀都能填饱他的小肚子。
山涧里有一股水流出来,像一条白链子一样悬挂在空中,落到山下,砸到青石板上,溅起一片水花,然后潺潺缓缓地流到山外去了。坐在一块大青石上,手一伸,就捞到水了,水的冲力很大,打得手掌麻酥酥地疼。黑蛋愁眉紧锁,当他听明白父亲老黑的盘算以后,头一个联想到的就是姑娘出嫁。姑娘长大了都要出嫁,洗了身子,净了脸,打扮得粉格嘟嘟地出嫁。所以,黑蛋要给他的雪豹洗一个澡。黑蛋坐在大石头上,雪豹就卧在他的裆间,他一把一把地给雪豹身上撩着水,等雪豹的身上温透了,黑蛋又把洗衣粉洒在它的身上,慢慢地搓洗着。尔后,又撩着水把雪豹身上的洗衣粉沫子冲干净,用自己的背心把它身上的水珠擦干净,又开始梳雪豹身上的毛了,他一面梳一面有一句没一句地跟雪豹说着心里话。
黑蛋说:“雪豹,记住,咱这村叫泔河村,离乡里三十里地,离县里七十里地,翻过太平梁,下了十里坡,绕过豹子岭旅游活动到咱村里了。”
黑蛋说:“雪豹,记住,咱家就住在山下的那三眼窑洞里。”
黑蛋说:“雪豹,记住,咱家院子里有一棵老槐树,五里外都能望见呢,到了春上,满树都是米星花,十里外都能闻着咱家这树的花香。”
黑蛋说:“雪豹,记住,我叫黑蛋,黑皮肤的黑,黑眼珠子的黑,天黑了的黑,蛋呢,就是鸡蛋的蛋,是光屁股蛋的蛋,就是穷光蛋的蛋。”
黑蛋说:“雪豹,记住,你不要恨我大老黑,他实在是没法子呢。你不要恨我妈老白,这个家里,掌勺的人是我大,拿事的也是我大,我妈说话不顶事。你也不要恨我姐姐黑妮,我姐姐黑妮也不容易呢,她把吃奶的劲都使上了,才考上了市里的中专,这是我祖辈上惟一一个端上国家饭碗的人,我家里的全部希望都在她身上驮着呢。你也不要恨我,我是小胳臂拧不过我大我妈的大腿。”
黑蛋说:“雪豹,记住,天底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黑蛋说:“雪豹,记住,逮着机会了就回咱家里来看看,就像走亲戚一样。当然,我有时间的话,也会去看你的。”
雪豹的毛被梳得绸子一样的光滑了,黑蛋站起来拍拍它的脑袋说:“走,咱两个再看一看泔河村的高高低低吧。”
一个人,一只羊,相依着在山里走着,时而停下,时而坐下,时而躺下,时而又飞跑一阵。太阳落下去了,鸟儿的叫声落下去了,暄闹落下去了,地岚升起来了,炊烟升起来了,月亮升起来了,星星升起来了,岑寂升起来了,山下的喊声升起来了。
“黑蛋,回家喝汤咧。”这是母亲的声音,——泔河村人管晚饭叫喝汤。
“黑蛋,回家喝汤咧。”这是姐姐黑妮的声音。
家里的气氛凝重着。
母亲说:“黑蛋,锅里有糁子呢。”母亲用关切的口吻说。
黑蛋说:“饱着呢。”
姐姐说:“要不,姐给你擀一碗面去?”
黑蛋说:“饱着呢。”
全家人都知道,雪豹是黑蛋身上的一块肉,就像他的耳朵,就像他的鼻子,就像他的嘴巴。现在要把这块肉割去,黑蛋能不疼吗?所以,全家人眉里眼里言里语里都讨好着黑蛋。黑蛋并不领情,用被子焐住了自己的头。
山里人家息得早,天一黑就上炕了。家里的全部成员按老次序呈一字形排在炕上,靠门的是老黑,挨着的是老黑老婆老白,他们的女儿黑妮,他们的儿子黑蛋。黑蛋的旁边鼓起了一个大包,时不时地蠕动一下,那是雪豹。这个晚上,黑蛋把雪豹抱进了自己的被窝。老黑已经很迁就黑蛋了,但羊毕竟是羊,老黑心里不舒服了,甚至忍无可忍了,但他也仅仅是把不悦用干咳发泄了一下。身边的老婆老白踹了他一脚,老黑更加响亮地干咳了一声,老婆老白在他的大腿上狠狠地拧了一把,老黑转个脊背给老婆老白,闭着眼睛睛装睡了。老婆老白又在他的光屁股上踹了一脚。
“你还叫人睡不睡?”老黑气哼哼地责问。
老婆老白要跟老黑商量明日去集上卖羊的事,她说:“墙缝里有几疙瘩头发,你捎上到收购站卖了,莫要忘了。”
老黑说:“你都说八百遍了。”
老婆老白说:“把那几条椽拉上,把价搬硬一点。”
老黑用“哼”回答了老婆老白的叮咛。
老婆老白继续说:“让黑蛋跟着你去,帮你推车子。”
老黑又“嗯”了一声。
老婆老白继续交待:“把椽和羊卖了以后,给黑蛋买一个麻糖。”
这时,黑蛋在黑暗里抢先回答说:“我不吃,我啥也不吃!”
老婆老白知道黑蛋说的是气话,又交待老黑说:“回来的时候,你把架子车拉上,让黑蛋坐上。”
黑蛋又一次抢先说:“我不坐,我啥也不坐!”
老黑说:“睡!”
一辆架子车在坑坑洼洼的山路上“咯吱”作响,老黑在前头拉,黑蛋在后头推,雪豹在黑蛋的后头溜达。黑蛋从来不拴雪豹,他走到哪儿,雪豹就会跟哪儿,假若黑蛋和雪豹走散了,黑蛋一声口哨,雪豹就会从天而降。所以,黑蛋从来不担心雪豹会走丢。从老黑的吭哧声中就可以判断出,眼前又是一面小钭坡了。黑蛋的身子前倾着,做出用力推的资势,可他手腕上用的力却是朝后拉。此时此刻,他怨恨走在前头的父亲老黑了,他在心里说:“挣死你!”
集市就像一锅沸腾的粥,挤得咕咚咚冒泡儿。雪豹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大场面,眼神里分明流露出了胆怯的神情。老黑拣个角落放下架子车,用袖揩了揩脑门上亮晶晶的汗豆豆,一屁股坐在车辕上,一面抽着旱烟锅子,一面摇着手中的大草帽,等着买主送上门来。在这里卖货是用不着吆喝的,买主的眼睛比电灯泡还亮堂。
一个瘦子走过来了,他穿一身绸衣裳,戴一副墨眼镜,一面东张西望,一面摇着手中的纸扇子,风把他的衣服吹得哗啦啦的抖,好像他竹杆似的身子也随着一块在抖。瘦子用纸扇子指着黑蛋裆间的羊,问老黑:“卖?”老黑点了点头,随即站起身,伸出了手中的大草帽,两个人的手在草帽下讨价还价了。
“我不卖!”黑蛋冷丁喊了一声。
草帽下的手停止了动作,瘦子莫名其妙地望一望黑蛋,又望一望老黑。
老黑说:“娃捣蛋呢,不理他。”
黑蛋喊:“我不是捣蛋,羊是我的羊,我不卖!”
瘦子摔了老黑的手,气咻咻地说:“拿不了娃的事,卖个啥羊嘛!”
说毕,拂袖而去。
老黑把鞋横握了。要是放在平常,这一鞋底必定要狠狠地抡过去,这一回,老黑忍住了,他说:“黑蛋,你姐等着开学呢。”
黑蛋红着脸说:“大,他的脸像刀子,羊不能卖给他。”
老黑明白了,黑蛋这是在给雪豹挑主家呢。
一个胖子走过来了,光头,敞着怀,他身上的肉是一步一颤,跺得脚下的地也跟着一颤一颤。胖子看到黑蛋裆间的羊,眼睛亮了一下,他指着羊问老黑:“还没长满对牙吧?”老黑说:“对呢,还是个羊羔子。”胖子一击掌,说:“要的就是羊羔子。”说罢,主动把手伸到了老黑递过来的草帽下。新一轮的讨价还价开始了。
“我不卖!”黑蛋冷丁喊了一声。
草帽下的手停止了动作,胖子望着老黑,一脸疑惑。
老黑说:“黑蛋,别胡闹。”
黑蛋喊:“我没胡闹,羊是我的羊,我不卖!”
瘦子摔了老黑的手,说:“你父子两个在这儿耍笑人嘛,真是球闲的不行!”
说毕,抽身走了。
老黑把黑蛋拉到跟前说:“你咋不懂事呢?”
黑蛋说:“大,他的身上有一股血腥味,羊不能卖给他。”
太阳越走越端,老黑的脸越来越黑,他暗想真不该带着黑蛋来卖羊。突然,黑蛋的耳边传来脆生生的一声喊:“妈,你看这只羊多乖呀。”
黑蛋回头看到了一个小姑娘,和他年岁相仿,扎一对蝴蝶结,像个洋娃娃。小姑娘牵着母亲的手。她的母亲一副乡下人的装束,对襟袄,平底鞋。女人看了看羊,看了看黑蛋,看了看老黑。黑蛋迎上去了,他问:“阿姨,你买羊吗?”
女人点了点头。
黑蛋说:“阿姨,你买了我的羊吧,它可乖了。”
女人把目光投向了老黑,老黑伸出了草帽,女人的脸红了一下,盯着草帽说:“大哥,我不会,你诚心卖,我诚心买,你就开个诚心价吧。”
老黑看黑蛋,黑蛋点了点头。
老黑说:“一百二。”
女人犹豫了一下说:“一百二就一百二吧。”
交过钱,女人从包里掏出一截绳子慢慢地在雪豹的脖子上绑着。
黑蛋附在小姑娘的耳边说:“小妹妹,它叫雪豹。”
还不等小姑娘回话,黑蛋一头冲进人群里,他听见小姑娘咋咋唬唬地喊:“妈,你看你看,雪豹在流眼泪呢。”
太阳滚下山的时候,老黑从集市上走出来了,他远远地看见了黑蛋坐在路边的树下等他。走近了,老黑看见黑蛋用树枝在地上乱画着,定睛一看,他画的是一只羊。老黑的心痛了一下,随之又心虚了,他暗忖黑蛋一定在等着他许诺过的麻糖呢。可是,他没舍得买呀,一个麻糖两毛钱呢!
老黑说:“来,大拉上你。”
黑蛋站起来,弹了弹屁股上的土,没有上架子车,也不吱声,顾自先走了,走一步,踢一脚路上的土疙瘩。
老黑跟在后头说:“等下一回,大一定给你买麻糖,买两个。”
黑蛋不吱声,顾自走着,走一步,踢一脚路上的土疙瘩。
老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说:“大说话不算话,大不算人,你就在心里骂大吧。”
黑蛋说:“大,我没骂你。”
老黑兴奋了,说:“来,大拉你。”
黑蛋说:“大,咱回家以后,能不能让我把钱交给姐姐?”
老黑愣了一下说:“成。”
黑蛋从老黑手里抢过架子车说:“大,你坐着,我拉你。”
老黑不坐,他说:“你的力气还没有长圆呢,咋拉得动呢。”
黑蛋说:“大,我拉得动。”
老黑上了架子车,黑蛋撒开脚丫跑起来。
回到家里,老黑把卖羊卖椽卖头发的钱又数了一遍,一分不差,他交到了黑蛋的手里。黑蛋又交到了姐姐黑妮的手里,他说:“姐,你好好在城里念书,将来工作了,挣钱了,一定给我买只羊啊?”
姐姐黑妮一把搂住黑蛋,泪就冲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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