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石油人身体外的云朵
纵览他的诗歌历程,他的创作整体跨越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1987—1999年),诗集《掌中之树》的出现,集中覆盖了他第一阶段写作时那种瞬间的超现实,以及捕捉瞬间的、超现实主义的能力。他表面上貌似不切入现实,而其诗歌的根基却深深扎入到了现实的土壤中。他的诗迥异于其他人的坐标和风向,他的诗是用粗线缝合而就的、挟裹着生活的积淀和哲理性思辩的、倒立着的容器,正是这样一些容器,赋予了他的诗作不容屈膝、不容苍白、超然脱俗的个性和品质。
他的文本意识强烈,他通过诗歌的途径努力创造出适合自己语言存活的诗学方向。早在青年时期,他的几首诗作就开始被周围人推举和赏识:《事情》、《掌中之树》、《明媚的人》、《银的消息》及《遗产》,这些诗作的循序出现,使得他具有了在同龄写作者中间的高起点和高领地。这些作品是一个在当时仅二十出头的青年人对事物的指认和态度,这也是当时一个青年人超拔的、浩荡的思维和觉悟。继之后,他既发扬了诗歌的承传,同时也进行了更为有效的、出自于灵魂的深度创作。
他的创作的第二阶段(2000—2011年),这个时期的创作,他有意放开形式与内在的束缚,在语言上更加追求开放性。他用更为开阔的语境,去探幽情感的世界,与缤纷的现实进行深层次的接轨和对话。他这期间的作品许许多多都是爱的碎片的流韵,反映出了另一个有情感的、注重当下生活、体味人间冷暖的罗至。情感与现实交错所碰撞出的诗歌,最有代表性的是《风吹着后窗户》、《中年之学》、《早晨》、《从凌晨五点钟开始》、《感冒记》等。单从题目中就可以看出他不断地在与现实碰撞和淬火。譬如《风吹着后窗户》:
窗框上钉的塑料布扯开一道口子,风
正好鉆进来,吹得窗扇发出声响。
报纸上说今年春天沙尘天气比往年要少
但终究还是来了。那细小的沙粒先是
看不见,当我们意识到什么时,被褥上
已铺满一层。长期以来,两个人在卧室
度惯了平静日子。拥抱,睡觉,梦中微笑
并不曾被干预。也许干预也不觉得。
而现在,这是北风,卧室的后窗户
一直响着,像一种打击;细小的沙粒
不断落下,像一种侵入。我们突然失去
足够的耐心。两个人在翻身的瞬间,疑视对方
又收回彼此的目光。仿佛我们的
生活,也同样出现了漏洞。
将一本书看穿。她看下去
那本书不存在;她看下去
书下面的桌子不存在
她看下去,桌子下面细弯的双腿
漂白的脚丫子,涂红的脚趾甲
正在上演一场中年秀
她努力视而不见;她看下去
地板上映出自己的脸
那是一张被生活过度浸淫
而又琳琅满目的脸
上面缀满密密麻麻的文字
她终于在瞬间之内,将一本书看穿
在他后来的这一阶段写作中,我们还可以看到他诗歌创作的另外一些变化,他首先从环境上适应变化,渗合变化,从情感上打开枷子,从语言的分子上着力求新和变通。在他看来,去掉攀附的枝蔓,去掉刻意与工整,去掉伪装和雕饰,语言的直接呈现,才是他追索和求证的诗歌走途和方向。他的诗观是执拗的,不容大火焚烧和水土掩埋的。他执意要去掉手枪上的套子,哪怕就是一把木枪,也要去掉装扮的鸡冠花投入战斗,执意要去掉剑柄上栓着的红樱子而直指朝阳。这个时期,他的诗歌产量不是很多,但可以肯定的是,他更多保持的沉默和静谧,却蓄意着潜在的一个事实,那就是,他的诗风转而开始进入另外一个轨道,成为自我写作的一个分水岭和重要转折期。
他的第三阶段(2012年至今),是他大型组诗《灵魂书写录》的创作时期。他2012年开始写作《灵魂书写录》,这既是一个系列组诗,也可说是一首长诗,在整组系列作品中,他以形而上的、超现实的、诡异的、魔幻的手法,创作了一系列因灵魂领跑或行走,因灵魂叙述或铺陈的寓言式诗歌。他的诗歌所呈现出的方向和道路,是他特立独行的一个关于诗的洞见和世界。他既有与世界碰撞产生的火焰,也有与情感摩擦产生的湖水,在某种程度上,他更具有“躲进小楼成一统”的心理创设、构造与装备。他冷静地思考着、判断着,冷静地发现神秘、揭示神秘,并用怪诞的意象,诡异的视角不断地叩问和解释着周遭的一切。
这个时期的创作,更加体现出了一个成熟、稳定的诗人状态。正如他在这一组诗的开篇之作《回收录》中所呈现的那样:
从没有沾染过破败的事物。已经很久了
你的心思游荡在千里之外,云水之间。此刻
你仿佛伸出的是一根青翠的枝条,一条春天的拨火棍
抑或一截呼吸的铁轨。你不知道
自己要回收什么,只是沿着街巷
你吼一声:收废品。声音将空气里的废品撞得
叮当响。你伸出的手臂,在空气里搅动,引发
一阵雷霆,此外一无所获。你很不甘愿
在千里之外,在云水之间,你固执的手臂
最后回收了,那放逐出去了整整一年的心思
现在,让我把目光投放在这些针尖上的麦芒上,停放在那些立起的结构和线形中。因为,我有极大的热情和兴趣,来扶植我的阅读,让它成为更广泛的阅读。请读《沉溺录》:
我一直看着我,拖着侏儒的身子
碰撞人间的软和硬,腹背受敌
因为低矮,我在风中尽情旋转,孤芳自赏
迎接扑面而来的飞沙走石。我做梦都在
画地为牢,吃饭,睡觉,撒野,并为
一只过路的鸟儿分神,祈求它留下
一片华丽的羽毛,结果落下一滴鸟粪
我做梦都对大地的漩涡,保持足够的敬仰
认为我是它的化身,同样的低矮
同样的自娱,与它一块比赛旋转的
速度,结果因旋转不止而崩溃。我一再
挣破梦境,拖着侏儒的身子
我一直看着我,它那么小,使我不得不
一再地小看自己
与现实相撞的诗歌,往往缺少汹涌的诗意,他拒绝诗意的句子,每一节都构成坚硬的石子,他要把这些石子不采用任何姿势的投进生活的洪流,触痛并警醒自己的同时,也敲击到他人的神经和身体。作为个体,人是孱弱的,但站在大地的中央,受命于天时、自然,人事、气象,人又是挺拔和顽强的,虽然这挺拔要接受来自外界的约请和鞭挞,但一个人对这个世界的信仰,是完全愿意用侏儒的身子去勇敢担当的,这种貌似卑贱,实则高贵的人生态度,成为另一种沉溺,这沉溺,令人尊敬,也令人宽慰。再读《惶然录》:
引发一阵惶然。记得年少之时
我把奇思妙想视为一种本领,并在同伴间
炫耀不已,用彻头彻尾的虚妄,换取
诚恐诚惶的钦羡。而近不惑之年
我沉重的身子,再也长不出轻飘的翅膀
过去的许多悬而未决的问题,紧紧捂在一口井里
不须有点滴水珠溢出。曾几何时
我变得像水泥墙面一样沉默,以至
让所有亲近的人痛苦,绝望。我一直为自我毁灭
而自鸣得意。可今天,那一闪而过的
几个怪念头,使我又一次陷入坐立不安
我不知,它们缘何而来,是不是我的内心
从来没有安静过,从来就是荆棘丛生
不知道自己属于哪一片。不管怎样
他要在水壶枯竭之前,向所有的叶子洒水
那些水珠在叶子上滑动,晨露一般
每一粒都使他产生幻觉。他干脆打一个盹
他梦见美利坚就是这颗大树,他就是伐木工人
利斧在手上闪烁,他一下一下
劈下去。木屑飞扬,众鸟喧哗
在大树轰然倒下的一瞬,他惊醒了
满树的叶子依然哗哗飘动,他发现
自己肯定是曲卷的那一片,正在变得枯萎
他这么一想,就彻底倒在树杈上。那年他刚50岁
天阴时我记忆犹新;醒着时我从不想起
睡着了一再出现。咨询过心理医生
诊断结果不能令我信服。你看现在是阴天
快下雨了,大街上仍然川流不息
每一个过往的人都让我看出他们曾经是我的熟人
此刻全部复活了,有的手舞足蹈,有的
行色匆匆,无一例外地让我察出
他们仍在干着老本行。你看现在已经下雨了
我回去吃饭、睡觉,然后梦见刚才见到的熟人
他们像活着时一样,继续和我纠缠
继续让我加入他们的老本行,我备受煎熬
直到自己在呼喊中醒来,直到碰到
另一个晴朗的天
收集脚印,我把这些脚印分别归类,其中
最昂贵的是孩子们的脚印,那是
黄金脚印;你信不信,在我创办的
脚印橱窗里,只要注意倾听
就会有各种脚步声,尤其那对恋人的款款细步
让我这个不知什么是爱情的人
彻夜难眠;你信不信,我是居住在
广场下面的人,隔着水泥地板,我用
铁夹子,取下一个个脚印,薄薄的脚印
一个月才能收集一斤,但我
乐此不疲,哦只需颠倒一下位置,我则是
唯一生活在上面的人
罗至的《灵魂书写录》远不止于这几章,他从铺开它的那一天起,就愿意像提着一个灯盏一样,走进属于自己认定的曙光在前的征途。写诗的人,他一旦乘上行走的火车,就一定要把自己交给远方。而远方,那个被叫做远方的地方,正是可以存放境界,让灵魂回家的地方。期待诗人在《灵魂书写录》这列长长的火车上,存放进更多的温暖之诗,疼痛之诗,大义之诗,甚至卑微之诗!
祝福书写灵魂,用灵魂书写的人不孤独!
张晓润,陕西定边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诗刊》《星星》诗刊 《诗歌月刊》《诗选刊》《中国诗歌》《延河》《草原》《青海湖》《滇池》《散文选刊》《散文诗》《散文诗世界》《延安文学》《美国《常青藤》等海内外纯文学刊物。出版散文集《用葡萄照亮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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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158774623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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