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小低桌,也称小饭桌,60公分见方,约30公分高,桌面光滑,黑色油漆,卯榫结构,做工精细,小巧玲珑,古朴典雅,硬木构造,敦厚结实。听父亲说是我三叔父在解放前亲手做的,算起来比我年龄大多了。虽然经历了几代人,度过风风雨雨,历尽沧桑,原来的黑色漆面大部分已经磨去,露出白色的木质纹理,斑驳陆离,但整个桌子仍浑然一体,硬朗如初,所有卯构毫无松动,我们常常为之感叹!由此可见叔父的木工技艺非同一般。作为父辈留下的唯一作念,至今还在身边保留着,成为我们重要的家庭遗产。
睹物思情,常常勾起我对过去生活往事的反复追忆。从记事起,它就一直陪伴着我们成长,记录着我的家史,见证着我们的生活变化。在过去的岁月里,几乎每天都离不开它,只要吃饭,那就要面对小桌,它的形状就自然而然地深深嵌入脑海。
我的祖籍在河南沁阳,地处太行山脚下,在旧中国,饥荒连年,家境贫寒,由于生活所迫,父辈少年时期就离家谋生,跟随人家学手艺,做木工,一则解当下之急,混口饭吃;二则学点技艺,为未来生存打基础。兄弟俩同为学徒,彼此照应,随师傅们常年累月游走他乡,伐树、扛木、解板、拉大锯,扯钻、锛平、凿卯、推刨子,都是力气活,用父亲的话说:“好汉子,也怕扯锯拉钻子。”当徒弟的,一般先干粗活重活,动不动还要挨骂挨打。无论寒冬酷暑,昼夜劳作,历尽艰辛,终有所成。后来独立闯荡,游乡串户,人称“河南担。”居无定所,随波逐流,中年时期流落于陕。三叔青年时期体格矫健,身手利索,上树如同走平路,木工活儿也算是手艺精湛,可惜三十多岁英年早逝,解放前夕,因和祖母吃错中药而毙命。斯人归天,风物犹在,我们虽未曾谋面,而这张小饭桌却给我们留下了深情的怀念。
陕西关中农村“八大怪”,其中就有“凳子不坐蹲起来。”不少人喜欢蹲着吃饭,一般农户家中平时吃饭很少使用高桌子,大多数则习惯用低桌小凳,易于挪动,方便收拾,看似蹲着,其实坐着,觉得舒服。小时候,每当母亲把饭做好了,就喊我们把桌子摆好,用抹布擦净,然后把菜盘子放上,拿来小板凳置于周围,一家人围在一起,饭上来了,肯定先是给父亲吃,母亲吃饭时总是缺席,很少安安稳稳地坐下来,一会儿拿筷子,一会儿盛饭。大家吃完了,她又去洗锅涮碗,有做不完的活。
那时候,农村温饱问题还没有解决,“辽东白”(玉米)是主粮,鸡屁股是“银行”。生活不像现在这么丰盛,缺粮少油,饭菜很简单,一般是早上“数不清”(玉米糁),下午“水围城”(搅团),改善生活“钢丝绳”(玉米面饸饹),偶尔吃一顿两米面算是稀罕,而红苕玉米糁则是家常便饭。尽管人们想方设法改变玉米面的做法和花样,可总是改变不了它的粗劣难咽。就这样能接上来年夏收也算很不错了。春秋季节,气候温和,饭桌摆在院子,沐浴阳光,享受清风。冬季,天寒地冻,外面清冷,小饭桌摆在房间脚地,除了室内仍弥漫着土炕的余温,还有旁边用废水桶泥成的小火炉取暖,烤黄的玉米面馒头,热腾腾的红苕玉米糁,陪着辣子咸菜,虽是粗茶淡饭,却也同样感受着团聚的快乐和家庭的温暖,其情切切,其乐融融。
春节,是孩子们最为高兴的时候,腊月二十七、八蒸年馍,终于可以吃上小花馍和麦面包子,晚上家里煮肉,孩子们都不愿意睡觉,眼巴巴等候着肉煮熟了啃骨头。正月初一一大早,放完鞭炮全家围着小饭桌吃团圆饺子。过了初一,家里有来客,就将饭桌摆于热炕中间,招呼客人脱鞋上炕,围定饭桌,盘腿入座,拼上几个涼盘,热上一壶白酒,荤菜素菜,白面蒸馍,这是一年最丰盛的家宴,体现出对亲人的尊敬与热情。
年过完了,一切恢复了原样。平时吃饭的过程,也是全家人交流的过程。父亲虽不识字,但深喑做人的道理,为人忠厚,秉性耿直,虽是方圆有名的“笼匠”,可村上邻里的小修小补从不收钱,在周围享有很高的威望。他经常告诫我们吃亏是福,善待邻里,正派做人,公平做事......等等。小饭桌成了我们聆听教诲的课堂。
关中人生活细局,但凡家里有客,来了匠人、医生、朋友、给工作组或教师管饭,就要稍做准备,比平时讲究,是荤是素,最少也要四个盘子,实在拿不出来,一盘辣子一盘醋,一碟咸菜一碟盐也就凑合。吃饭时都是大人陪,小孩子只有擦桌摆凳,备盆洗手,端盘送菜的责任,一般没有上桌用餐的权利。 坐在旁边的房子门坎上,边吃饭边注意大人的使唤,及时给客人盛饭。然而,父亲虽然陪客吃饭,可好像每顿都没有吃饱,看似斯文,其实是做做样子,先紧客人吃好,并不真吃。
除了吃饭,小低桌还有其他用场,来人聊天,喝茶抽烟也离不了小桌,摘菜拣豆,晾晒食物,也经常借助于小桌。平时不用的时候,我们习惯把小饭桌立起来放在院子,有时人累了还坐在它的腰桄上歇脚,任凭风吹日晒,偶尔还被雨淋,但小饭桌仍然敦实健壮,经久不衰。
八十年代初,乘改革开放的春风,农民生活开始充裕起来,人们不再为吃粮发愁,饭桌上的食物逐步变成主粮当家,锅盔粘面,干搭湿拌,菜肴中明显增多了油水,副食品种也在发生变化,每当我们围坐在小饭桌旁,看着香喷可口的美食,无不迸发出内心地慨叹——感谢党的好政策。
为了增加经济收入,当地农村种菜的规模逐步扩大,白菜产销成为农民收入的重要来源,基本上家家种植。秋季未等玉米收获移栽进地,上冻之后收回的白菜储藏在地里,腊月开始出售,那时全靠自产自销,农民把白菜从窖中取出,削净捆好,装上架子车,半夜起身,迎着凛冽的寒风,拉着上千斤的重车,踏着漫长的坡道,到几十里开外的铜川市区销售,披星戴月,顶风冒雪,换来几十元钱,这是当地农民维持生计的主要收入渠道。那年冬,我们忙活一天,终于把一车白菜装好,做好了晚上12点出发的一切准备工作,一家人坐在一起又说又笑,父亲催促抓紧睡觉,半夜起来要负重远行,于是九点钟就各自安歇了,进入寂静的梦乡。半夜,嫂子把小饭桌摆放在我和父亲居住的房间脚地,盐、醋、葱花摆上桌,我和哥哥已起床准备吃饭,可是父亲一直没有动,嫂子端来煮好的面条喊父亲吃饭,他没有反应,我们慌忙围了上去,任凭千呼万唤,始终没有醒来,医生诊断因脑出血病故,已经走了至少两小时以上。就这样他永远地离开了我们,离开了这天天见面的小饭桌。面对饭桌,一家人陷入极度的悲痛之中,从那时起再也看不到饭桌旁父亲的身影。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进城工作了,姊妹们也都各奔东西,过起自己的日子,小饭桌也逐步被冷落起来,母亲去世后,就在她伺候了一辈子的饭桌前,我们共同送走了勤劳俭朴、含辛茹苦的娘亲。在清理家中物品时,我把这张小饭桌带在了身边。
光阴荏苒,岁月如梭。一晃几十年过去了,我国社会经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人民生活由贫穷走向富裕,继而奔向小康,我们的居住条件也得到极大改善,生活水平显著提高,家具家电几经更新换代,在几次搬家过程中,我们把许多过时无用的家什都丢弃了,唯独小饭桌还依然保存着、珍藏着。只所以它成为我们足以珍视一生的传家宝,是因为它从遥远中走来,它的身上刻载着许多陈年往事,凝结着父辈的优秀品质,不仅怀念和感情寄托,最重要的是蕴涵着一种精神,一直都在昭示着后人,在年华的洗礼下,铭刻在我们的脑海。每看到它,感情的涟漪久久不能平静,仿佛看到已故亲人的音容笑貌,仿佛耳边又回荡着父辈的殷切教诲,仿佛闪现着曾经全家团聚的情景,它始终给人一种默默地鞭策和无穷的力量,激励我们满怀信心,砥砺前行。(王全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