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剑
陕北是一个地理概念,如果没有红色革命的浸染和洗礼,在当下大众的视野里,它只是一夜间因能源暴富的黄土地,一个石油、天然气及煤炭丰厚存储的僻壤所在,然革命的硝烟和战火,使得这片红色热土政治意味浓郁、革命激情蓬勃。但,仅此政治的冰山一角,恐怕不足以涵盖与囊括这块沉郁、高亢的大陕北吧,因为,正如千百年积淀的农耕文明历经时代流变与人事更迭一样,陕北也有它的历史过往和时代印迹,它也有传奇和悲苦,也有命运和转机。正如叔本华谈论意志与表象的世界那样,我们意志所专情的某种客观事物,其实在某种程度上,只是表象或表象的一种而已。其实,陕北,在很多人的心理层面是断层的,因为我们在敬仰陕北红色文化和追忆红色革命的同时,并没有溯源陕北地域文化生成和地域心理特征,为此,陕北仅仅是以地理再加上高尚的政治情操因素,走进全国人民视线的,好像陕北从来就是如此,除了略微留存在记忆中的五胡乱华、农耕与游牧两种文化的分水岭之外,陕北的历史,并没有在人们的心中引起多少哲理的思索和在文化角度的剖析。这是文化的遗憾和民族心理生成的遗憾。
高建群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因为《最后一个匈奴》的问世,标志着对地域文化探索的尝试。
虽然他以艺术的形式再现和表现,没有专著的学术命题和源流探讨,也没有过多考证学的支撑和学界的摇旗呐喊的青睐,然而,我总能在高的作品里,感觉到丹纳《艺术哲学》的味道,虽然一个是文化理论,一个是文艺作品,可二者的实质都是在清楚不过的,就是以地域文化的生成来触摸某种地域的精神脉络,或者说,对地域文化的发展,尝试着从人文的一角开始,哪怕一个传说和野史,一个心灵的神性启示和人性的寓意张扬。在这个方面,高建群是成功的,我们不着眼于他作品传奇的真实性,也不着眼于他叙述的逻辑性和“讲故事”的生动性,因为世界上存在的任何一部“大块头”的长篇叙事,都不可能做到方方面面无懈可击。高建群的成功,是得益于他独到的选材和落脚点,将革命红都容易流于政治图解的神圣创作所在,变为民族历史宏观的叙事场景;是得益于他血液中流淌的文化自觉和对创作主旨的明确解析,他的创作理念始终是清晰的,就是用事件和人物形象来为自己的文化观服务和吟唱,甚至,事件或者故事的意义是高于人物形象的,高知道人物形象的刻画容易画地为牢,而故事的魅力则在于言有尽而意无穷,可以化腐朽为神奇;也是得益于他将自己身心全部“让渡”给陕北的黄天厚土,使自己的生命体验着陕北的大喜大悲大苦。我并不了解高氏家族的变迁史,更不知道高是否有陕北,这个鬼方文化所在地的血统,仅凭他作品中对陕北人文和民族心理透入脊髓的描写和建构,我就断然认为他是陕北人里的陕北人,因为,他热爱陕北文化,相应地,陕北文化同样接纳他这个失落的孩子。这只是我的臆测,因为两种文化是会碰撞的,地域文化也是有强烈的排斥性的一面,如果高只是一位关中的弟子,那我们更应该向他及他的作品致敬,因为,他成功而激进地探索到了一种文化的些许真谛。
虽然,从某些方面,这些文化因素是不成体系,各自为政的,然而,作为文艺作品,我们不能求全责备,他已经在这类题材和作品里,具有了划时代的意义和表现出开拓的风气了。王国维说“但开风气不为师”,高建群的这部作品是符合王国维这句话的精神内涵的,高只想用笔触不辜负时代和自己置身其中的历史,以作品来向世纪巡礼和守望。他说“无产阶级有理由写出自己的史诗。如果做不到这一点的话,它将欠下二十世纪一笔债务,欠下自己本身一笔债务,并且欠下人类总体利益一笔债务”。这就是一个人的高度,一个创造者的境界,一个敢于也热衷于和世纪、时间、人类等抽象情感物象在情感高度对话的人,为此,他艺术的触须伸向了陕北,这个如马孔多般的小镇,这个凛冽寒风、塞外大漠、耕稼狩猎,曾战火频频仍,又性情大胆热辣且多情的祖国版图一隅。
本文试图从作品的地域文化内涵和创作特色入手,简析作品的艺术风格,并以读后感的形式,将这一体会书写出来,以便加深自己对作品的理解。
阿提拉羊皮书与讲故事
高建群眼里的陕北高原充满了迷幻斑斓的历史气息和大文化现象,所以“在择材中对传统给予了相应的重视,其重视程度甚至超过了对碑载文化的重视”。这个特征鲜明地体现在了作品开头部分的楔子中,阿提拉的羊皮书,自然而然让我们想到了拉美作家马尔克斯《百年孤独》里的羊皮卷,或者曹雪芹暗示人物命运的谶语诗。如果说马尔克斯笔下的人物在一代代印证古老羊皮书的预言,曹雪芹的谶语指导人物命运的话,高建群的羊皮书则在预告命运的前提下,更是一种历史人文生成的话语解构,某种对特殊地域史诗性传奇的敬畏和追寻,一次对人类从种族意义上繁衍生息的追根溯源。在这点上,作品有了人类文化学的格调。然而,这样的楔子,作为整部作品的核心或者说智慧凝结,是感知作品艺术才情的法门。高知晓艺术和魔幻的完美结合能使自己的作品,既不受现实人事的束缚,又能在虚幻的叙事世界得以真实的存在,这种超越现实和魔幻的写作,或讲故事的手法,给高的创作极大的空间性。
独眼女萨满的预言,雄心勃勃的阿提拉之死,掉队的最后一个匈奴士兵,开启了敲响陕北封闭人文历史的大门,续写了这段血与火的黄土高原史诗般的情爱,同时,也直接影响了作者的叙事手法,这就是浪漫与现实,魔幻与写实的交相呼应。而独眼女萨满在作品中无疑是扮演着复活女神的形象,某种生育的象征。从她最早出场的神谕以及为阿提拉牵线罗马敬诺利亚公主,到解围吴儿堡最早的两个风流罪人,为杨姓女子接生,她那只独眼看透古今,直至到杨岸乡和荞麦的孩子生产了,这位双眼健全的接生婆才警醒,原来这是匈奴崽。至此,她全然完成了上苍赋予她的任务了。
而作品楔子中的英年早逝的阿提拉与敬诺利亚的悲剧,也如同魔幻般浸染在了最后一个匈奴士兵的家族史,或者说,作者正是以这样的悲剧情结来展开叙述,也可以说,作者也沾染上了这样崇高的悲剧美学叙述色彩。杨贵儿和杨干妈,杨岸乡和荞麦,黑寿山和黑白氏,杨蛾子和伤兵之间的情爱与俗世的生活,仿佛冥冥之中有种宿命的东西,让这些男性身上笼罩了悲剧的氛围,他们以过早结束自己生命的方式,使得作品的叙述一波三折,有种英雄主义的悲壮情结。
高建群这部作品依然是讲故事的,尽管他尊重历史和史实,自然和生命,可是写作人都知道,其实对人物命运的安排,也间接体现了作者的主观爱好和心理轨迹。在这点上,高无疑是想通过传奇和魔幻的笔触,使自己作品有种史诗的博大和悲剧的崇高意识,当然,他做到了。
阳刚与阴柔
“知人论世”是文艺批评的一条具有方法论意义的重要理论实践,因为作家的信仰、经历、美学思想及哲理思辨等,与文学作品的生成和作品的审美趋向存在紧密的对应关系。然而,《最后一个匈奴》是我读高建群的第一部作品,对他曾经的作品只晓其名,但没有阅读过,对高本人更是知只甚微,为此,我在写这篇读后感时,只能凭借自己对作品的直观感觉,再加上作为一个陕北人对陕北文化的直觉,来感受高的作品为我带来的心灵感触。虽在某种程度上,存在误读的可能,但我相信好的作品,即便使人误读,也丝毫不影响文本自身的美学传达和与读者在情感角度的对话,反而让作品主题充满了某种“不确定”,不可穷尽的解说和见仁见智的解读,更是作家功力的表现和作品魅力的所在。
“万物负阴而抱阳”,这部作品的上下两部,是相互独立有互为依存的,如果说上部是波澜壮阔的民族史,有着浓郁的父性力量的话,那么,下部则是清新洒脱、书卷气般的艺术人生史,有着母性的安抚韵味,这“一阴一阳”便是作品的艺术色彩之一。
从羊皮书里走出的残酷战争场景,那颗令人过目不忘的用大月氏王人头做的酒具,使整部作品散发浓郁的肃杀之气,这种描写看似残忍,但可现出英雄主义的崇高。作者在苦心地模糊着历史现实和英雄传奇的界限,正是为一种悲剧的,甚至悲悯的情愫找到某种凭附,这种情愫显然又是父性的,有力量的。腾吉齐克被悬挂的人头,城门楼上杜先生的人头,黑寿山干瘪的人头,秃子的人头,依次被悬挂,被展示,被炫耀,其间已经没有善恶的分辨,也没有引导读者呼天抢地的呼号和对罪恶的鞭笞,在善与恶的分野里,善恶同一又泾渭分明,因为此时的善与恶只具有符号的象征意义,而没有人伦和道德的秉性及探讨,所以,这就是高建群的明智。唯其如此,作品才能以某种超脱的宏大叙事和英雄主义情结,对故事本身和人物形象进行二次构建和审美超越。尽管整部作品,高有时会直接出场,喋喋不休的论道,但可贵的是,在一些敏感的、攸关作品主题生成的命题中,高巧妙退位,“上帝死了”、“作者死了”,唯独剩下英雄的史诗和历史掌故,在文本间自由的歌唱和粉墨登场,这就是高要的艺术效果。
“当我们在街上行走的时候,我们听到了教堂里的钟声,我们不必问这个世界上又有谁死了,我们不必问丧钟为谁而鸣,某一个人的痛苦同时也就是我们人类全体的痛苦”,这代表了一个作家的情感高度,他不计较小我的痛楚和安逸,不醉心于个人的得失和沉浮,因为小境界是会消减人的激情和天份的,唯有在人类的高度审视曾经的过往和未来的走向,才是大作家的使命和落脚点。有些人爱写种种不满,有些人又喜于润色鸿业,终究抛却的是自己和自己的艺术版图,高建群却开疆拓土又不封疆而治,他开放、求索而不代圣人立言的创作观,使他的作品亦如史诗般的大气和典雅。
其实,高建群对生命的尊敬是远远大于对传统人文的敬畏的,尤其是传统儒家学说。高将此部作品的视角转向黄土高原,转向那个“圣人布道此处偏遗漏”的陕北,因为,在作者眼里,陕北较少受儒家观念熏陶,它大苦大乐,充满了人性的色调,张扬着生命的热烈,大胆赤裸的信天游,强悍民风和无赖心理的结合,神秘的泛神论和性文化,在作者眼里,不啻于人性的释放和解脱。“任何时代都埋没人才,只是程度不同而已。人类最大的不幸和痛苦,也许就在于它不能在有限的生命过程中最充分地完成自己”,正是因为对生命有限的认知,使作者对儒家的消极方面有着清晰的辨析,“它束缚了生机勃勃的民族精神,限制了这个以聪明勤劳著称于世的名族的创造力”,高作品的旨趣显然不在于小我的宣泄,或者对某种地域文化迷狂般的热恋,他始终是冷静而理性的,他要通过地域文化的载体,回顾民族的历史,还原流逝的岁月,让曾经的壮阔史诗在当下复活。
总体而言,下部作品是艺术人生史的梳理和归纳,是艺术推进和演绎着故事的脉络和进程,人物在艺术中存在,在艺术中思量,也在艺术中走向自己生命该走向的地方。陕北剪纸文化被置于国际美术视域下,文艺美学和社会人生在哲理层面被光顾,文化心理学、遗传心理学、创作心理学,一股脑地在作品中灵光闪现,可以说,作品的人物也沾染了艺术的趣味和风范,人物的到场和隐退,好像一只看不见的艺术推手在腾挪变化。尽管如此,作品这时是唯美和浪漫的,甚至陕北的剪纸小天才的过早夭亡,也具有浓浓的思念和乡土味,这就是英国文学史曾经所推崇的抚慰力量。高在文本中曾描述了陕北人体形特点,因为早在婴儿时期,父母就有着形体校正素朴的知识,再打个比喻,高其实融入陕北文化中,他的心灵也应该受过如此的校正吧,以至于在荒僻的、天高皇帝远的陕北,避开传统思维的缰绳,越过农耕文明的生疏,俨然将活脱脱的大陕北献给无数的读者,他自身也如受戒般的换血,从此以陕北大文化的眼光,来追随创作的不朽光芒。高又是幸运的,他与传统告别,是向更高的自然回归,而回归自然,是身与心的回归,灵与肉的回归,之后,一转身,就是与自然的对话和答唱,这也是作家比较好的写作状态。
地域文化和话语生成
高建群发现了一个独特的所在,一个有别于自我日常存在的空间,因为地域是观念的,人文的,也是文化的和情感的。无疑,高便把他的情感,起码是创作的情感拱手相让给了它。
地域的排斥首要表现在语言以及言语表象下的思维的深刻性上。正如路遥写陕北,贾平凹写商州,陈忠实写白鹿原,迟子建写俄尔古纳河那样,文化是与生俱来的东西,是流淌于血液中的不自觉的东西,他给作家获取故土文化直觉的先天性。然而高建群却以“局外人”身份,走入陕北大地,摆在他面前的首先是语言或方言问题,信天游白描式的手法,农耕和游牧千百年的互相同化和碰撞,历史上的民族迁徙和融合等因素,让陕北方言呈现出支离破碎又浑然一体的风貌。史铁生在短篇小说《我的遥远的清平湾》里说“陕北的文化很古老,就像黄河。譬如,陕北话中有好些很文的字眼:‘喊’不说‘喊’,要说‘呐喊’;香菜,叫芫菜;‘骗人’也不说‘骗人’,叫作‘玄谎’……连最没文化的老婆儿也会用‘酝酿’这词儿”。写陕北题材的历史小说,就不能回避陕北方言,写文学其实就是写语言,高了解语言的及物性以及语言载体叙述的生动性和丰富性,但如何深入语言实质,破解语言密码,高试图从文化生成来把脉语言生成。高多次在作品中提到《七笔勾》这篇文章,文章主要谈儒家文化和陕北,最终得出“圣人布道此处偏遗漏”的结论,高称为儒家文化在陕北是“水过地皮湿”,正是这微乎其微的影响,让陕北较少受儒家正统思想和文化束缚,走了一条非儒非道亦非释的文化之路。这也就可以更好地解释史铁生关于陕北语言的叙述了,尽管儒对陕北文化的影响微弱,但必定是在文化表层有一定的建构作用,所以,一些古音古语就在陕北口语里扎根下来,也因为儒家文化在这里“水过地皮湿”,并没有发展和生成,所以,这些古音古语也就保持了原有的模样。
找到文化的原因,高就找到通往陕北语言的通道了,他的这部作品没有儒家道义的灌输,没有个人生存给予的无奈,没有成功者也没有失败者,一切听凭命运的指引和安排,听任故事和人物脱掉作家主观的“镣铐”舞蹈,作品的格调和意识,在某些方面,可能正是和作者对陕北语言的认识存在紧密关系。
在作品中,陕北文化特色,也和儒家文化“水过地皮湿”有关,伦理纲常、礼义廉耻的意识形态和陕北民歌大胆的性描写大相径庭,虽然告子曾说“食色性也”,但谈性色变,儒家依然以整体的社会观排斥和压抑着生命个体的隐秘内心空间,高却在传统之外,建设一种赤裸裸的生命张力,在道德和仁义之外,唤醒生命的本质和本真。“在整个交媾过程中,他们感到一种刻骨铭心的快感。这种快感除了事物本身的原因之外,另一半原因是由于乱伦而产生的罪恶感引起的”,这在儒家视为离经叛道的描写,在艺术作品中却文质兼美,它撕掉了人被冰冷教条强行赐予的思想樊笼,回归到了原始的人性。值得注意的是,高并不是提倡乱伦和野蛮的生活方式,而是以人性的真善美,人性之光,来反观某种虚伪和狡黠的、窒息人创造性的东西。其实,当我们深入文本后,我们才发觉,歌唱酸曲和性爱暗示民歌的陕北姑娘对爱情是多么的专一和真诚,杨蛾子便是她们的代表。肩负民族大义的杨作新、面对家庭危难的杨岸乡,在家庭成员生死攸关的时刻,他们挺身而出,牺牲自我而保全家人。
这些人,或许并没有读过儒家的教义,没有接受正统的思想启蒙,然而,当国难当头、离遭战乱、亲人安危时,他们往往以贯长虹、大义凛然,胸中自有浩然正气。其实,这也是作者的另一个方面的思考,对生命的热爱,自然便可由己及人,产生英雄主义的情怀,虽然,我们现在已不是能产生英雄的时代了。
《最后一个匈奴》的艺术特色是不好界定和把握的,这估计正是作品和作家的风采吧,一眼便穷尽的作品,应该不是什么好作品。期待更多读者,能在这部作品里,解析出属于自我的,也属于时代的艺术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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