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海峰

又是一年的教师节。大早，我与妻领着小女儿雪雪，带着好几天精心编制的花环。我们要到一个地方去，到一个多年来让我心肠寸断的地方去。
县城的中巴车沿着山区的简易公路向前飞驰，沿途的村村落落是那样的鲜活而清新。妻依偎在我身旁，四周一片宁静，小女儿躺在我的怀中，用那双葡萄似的大眼睛看着我，还不时地向我们做鬼脸。
    汽车行走了两三个小时，来到一个小站上，我们乘上一辆小敞篷车，经过一段凹凸不平的乡村土道，来到一个小山寨。这个生我养我，给了我无限爱和无限悔恨的寨子。
    寨子多用石砌而成。东西狭窄，南北较长，外形似一把刀。传说在唐朝末年一位熊性的大官被贬之后，来到这里，满目的山清水秀是他顿生隐居之念，从此留了下来，生生息息，到现在已成千户大寨。寨子多数人家都姓熊，外村人只要说：‘你看外熊相’。一定是骂这家寨子的人。由于村形似刀，寨人迷信说，这儿先先后后，祖祖辈辈，战乱不尽，阴气不散。
    我们穿街过巷，在村民们的问候声中来到寨东。那座古庙还在。这个我儿时的天堂和学堂，如今已破败不堪了：几处的檩柱已经断裂倒塌，一些狼尾巴之类的野草，占据了所有的厅院的空间。只有一间较好的东厢房，里面桌子上燃放着几个泥做的小香炉。到处灰尘蛛网……我的眼睛湿润了，透过那重重叠叠的荒垒土墙，那些朗朗的读书声，那些‘毛主席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的领读声，熊老师的羊角小辫，那张秀美而端庄的脸庞，那燎亮的山歌子都莹绕在我的身旁……
    女儿用小手擦拭着我的眼泪，斜着小脑袋。
    “爸爸，你又哭鼻子了？”
    看着孩子和妻渴望的眼神，我开始讲述那很远很远的故事。
   “雪雪，这里是你爸爸当年读书的小学。小熊老师当时年轻漂亮美丽。她的那双羊角辫，加上那身淡篮色的劳动布上衣和黑布鞋，透出了一种合谐的美的力量。她的鞋上衣服上常绣着一些山花，她的房子周围也种了各种各样的花草，一年四季，季季花香。”
   “熊老师毕业于一个师范学校。当时，她完全可以留在县城工作。可她硬坚持回到乡村。她说，她爱乡村，那里的孩子需要知识，需要温暖，需要一双双明慧的眼睛……”
   “她就这样来到寨子，破庙经修善变成了学校。冬天的风可大啦，象鬼哭狼嚎一般。熊老师住在西边那间小厢房里。大厅是学生上课的地方，课桌课椅全是熊老师用木板石块搭砌而成的。黑板是一块大木板，刷上黑色的墨汁，粉笔常不够用，熊老师就用泥巴自制了一种，画的线还真清晰呢！”
   “庙门外的空地是我们上体育课的地方。没有教具，老师就教给我们她自编的舞蹈。她还帮我们排练了许多体育节目。体育课上，她是我们的孩子王。我们围绕在她的身旁，每一节课下来，人人都成了土人一般。但是，我们的戏笑声却是那样的响亮。我记得一次，她说，‘你们长大了要去上大学，雪更多的知识，闯更大的世界，那才是我们山村的希望’。我们就一起大声喊，‘创大世界啦，创大世界啦！”
   “空地更远处，是老师开的一片菜地。我们都喜欢这片菜地。在那里，我们学会了许许多多种植知识，也不止一次同老师分享劳动的快乐。春天的韭黄大菜，夏天的西红柿泡馍馍，秋天的大白菜饺子会……”
   “更值得一提的是升旗和唱山歌。没有旗杆，老师和我们一起砍了一根很高的穿天杨。于是，每天早上，庙宇外边的草地上，就升起了一面鲜艳的五星红旗。旗子是熊老师自制的，我们发现，在升旗的那一刻，熊老师是那样的严肃庄重，衣着整洁，眼角噙着泪花，宛然是一尊迎风屹立的雕象。老师爱唱山歌，她唱起山歌来象百灵鸟一样宛转，象蓝天上的白云一样飘荡在寨子的沟沟坎坎。引来无数林子美丽的小鸟，在学校上空啾啾回鸣”。
   “爸爸，小熊老师有家吗？她爸爸妈妈呢？”女儿迷惑地问。
    我点燃一支香烟，狠狠地吸了一口。
   “老师是有个男朋友的。周六周日我们不时看见，有一个很英俊的青年同她一起散步，他（她）们走得很近很近。我们几个毛孩子互相吐舌头使眼色；但我们又发现，她们不时在争执什么。草丛中的我们断断续续听见，那青年说这样的话：‘你应该同我回县城去，工作我爸已经联系好了……’再后来，也陆续见过几次；最后，就再没见那位青年的身影。我们也不时看见小熊老师那张秀美的脸上悬挂着泪花。”
   “小熊老师，你又哭了？”
   “没有呀，老师看见你们很懂事，心里激动就流眼泪。”
   “小熊老师的爸爸当年做过土匪，闯过好多地方。她妈妈是一个川妹子。讨饭来寨后生了她。夫妻俩相依为命，节衣缩实，让她到山外的学校去上学。母亲在一次采药中不幸滑坡而死。爸爸多病，只能干一点农活，她每天要给父亲做饭，忙里忙外。又要赶到学校去教四十几个山孩子。多年下来，原本瘦弱的她变得粗胳膊壮腿了。不管如何，老师在我们娃娃们的眼里就是上帝，是维纳斯，她是那样美丽、纯洁、完美。”
   “不久，不幸终于降临到这个善良而美丽的人的身上。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满天的口号声，飞舞地棍棒，飞扬的石子，大街小巷充斥着大字报和红头文件。熊老师和她的爸爸被戴上高高的帽子游行示众，她爸爸因当过土匪被定为反革命分子，她因种花种菜被定为资璨阶级的千金小姐。我们这些山娃娃跟在长长的队伍后面也大喊口号。在那亲娃不认娘亲老子诬告小子的年代，我们的口号声是那样响彻云霄。当时，我们是那样的雄赳赳气昂昂，个个是下山之猛虎，都感到革命比课堂上的读书生活不知要好上多少倍。”
   “熊老师被关进了牛棚，后又关在臭气冲天的厕所里。夏天厕所的湿泥地上，到处是涌动的白花花的蛆虫，每天还要按时给学生上课。熊老师的菜地被毁了，荒芜了，花盆被砸了。从此，我们再也没有见过花，也在也没有共同享用劳动的果实了……”
   妻紧紧依偎着我，眼中充满了恨的火花。
  “后来呢？”女儿问。
  “后来，老师一天天瘦了，老了。原来乌黑亮丽的头发变得零乱不堪；原来鲜活鲜活的气色，现在荡然无存了；只有一点没有改变，就是那张美丽脸上的笑容，和那双晶莹透亮的大眼睛里透出的那种执着、顽强和渴望我们成才的那种信念。”
   “从此，老师不准再见她的父亲。每天呆在庙里上课，上完课再批斗，批斗后再关牛棚关厕所。整个人变得象疯子一样。我们不时发现，有许多人给她送来可口的饭菜，在不被人注意之时，我们偷偷塞给她几个山果子。在她的窗台上不时有几束花朵怒放，是一些学生采的……”
   “一次，天降大雨，总是下个不停。眼看着天要黑了，教室外雷电交加。教室还有几个小孩子不敢回家，她就把她们一个个送回去。在回来的路上，她衣服湿透了，成了泥人一般。饥饿、困乏昏倒在学校门前的泥路上。一夜暴风雨，把一切村村落落沟沟坎坎都冲刷地那样清新。大清早，人们发现了那瘦弱的尸体，她笑的还是那样安祥、坦然、美丽，她在自己奋斗了一生的学校前就这样微笑着倒下了……”
   “小熊老师！小熊老师！您在那里？我们离不开您，老师不要离开我们，不要，永远不要……”
    山寨的娃娃们在呼唤，山寨的父老乡亲在呼唤，山寨的山林、小溪、白云、蓝天在呼唤……
   “送葬的那天，天下着大雨。人们说，老天在大声哭泣。寨子里的老老少少黑压压地涌向墓地。小熊老师被埋在学校后面的山坡上。那儿野花胜开，她可以永远看着自己喜欢的花，永远看着心爱的山寨了……”
    女儿的眼里闪动着泪花，妻扶着我。我们一起来到墓地。荒冢累累，我们一下子就发现了，中间那个花团围绕的坟莹，坟头放置着各色的鲜花和水果，还有很多很多用野花编制的花环。
    我们默默地献上花环，静默了半个时辰，我们向敬爱的老师献上我们最伟大的祝福，我们乞求她宽容我们过去的错误，。我们祝愿老师永远年青、美丽、快乐、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