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养俊
西安本土人至今还保留着这样的问候,人一碰面,先问一句:“吃了没有?”不了解的人总以为西安人好吃,无论什么时候,也不管在什么样的场合,见面总是先问吃。
其实,这种问候是从过去流传下来的。那年月,如果每天每顿能够吃上饭、吃饱饭,一年四季不断粮,那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而有没有吃饭,自然也就成了人们最关心的问题。
那时候,在西安市的大街上,是绝对看不到行人吃东西的,因为,随时都会有人从你手中抢走食物。我的祖父曾在西安火车站看到这样一幕:有一个妇女买了只烧饼,还没放进自己的口中就被一中年男子抢了去。那妇女一边叫喊一边拼命追赶,中年男子见逃脱不了,就往烧饼上吐了一口唾沫然后扔掉了。妇女大骂那男人缺德,并诅咒其不得好死。妇女骂着走了,中年男子却从地上捡起脏烧饼,用衣袖擦了擦,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
离我们家不远有一户人家,母亲生了孩子后一直没有奶水,每天都用一只小铁勺煮黑面糊糊给孩子喂。孩子早产,体质很弱,黑面糊糊无法满足孩子的要求,结果未满月就夭折了。母亲非常伤心,每天都要坐在自家的院子里大哭一阵。关中农村妇女很会哭,把那悲凉哀怨的腔调拉得抑扬顿挫,像唱戏一样,听得人常常跟着流眼泪。她在院子里哭着:“竹娃呀,苦命的娃呀!竹娃呀,可怜的娃呀!竹娃呀,铁勺打拌汤的竹娃呀……”夭折的孩子叫竹娃,我们那一带把面糊糊叫拌汤。可怜的小生命,不要说羊奶牛奶,要是有白面也不会是这样的结果。
十三岁那年,我和祖父拉着自家生产的大米到城里换包谷面,天还没有亮就出发了,到纺织城时工人才上班。那时浐河两岸生产一种叫桂花球的水稻,产量不高,吃起来很香。每年青黄不接时,祖父都要把这金贵的桂花球从柜子里拿出来,收拾干净后拉到西安换包谷面或者高粱米。走在半路上,祖父告诉我,说这次去是要锻炼我,于是一遍遍教我吆喝“大米换包谷面了——”我说这一次就让我学习一下,下次再正式进行。祖父胡子一翘生了气,骂我没出息,断定我这辈子讨饭也讨不下一碗热的。当时我说什么也不能理解祖父的良苦用心,就是不吆喝。我心想,拿大米换包谷面就已经够窝囊了,还吆喝?太丢人!祖父很生气,不再理我,自己扯着喉咙去吆喝。午饭后不长时间,我们的大米就换完了。祖父很高兴,说:“走,咱到‘一间楼’吃羊肉泡馍去!”“一间楼”是纺织城一带有名的饭馆,羊肉泡馍做得和“老孙家”不差上下。祖父给我买好饭后就走了,我问他干什么去,他说有事。当时我已经饿极了,看到这碗从来没有吃过的羊肉泡馍,什么都顾不上想了。吃罢饭,到处找祖父,就是不见人,找了几圈,结果在我们拉的架子车后面找到他老人家。他正一手拿着只麸子疙瘩子,一手就着碗白开水艰难地往下咽,想起刚才那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泡馍,我的眼泪止不住流了出来。
多少年过去了,这一幕一直刀刻似地留在我的脑海里。
后来读著名作家路遥的小说《人生》,当读到高加林进城卖馍一章时,就又想起了当年的换大米。我佩服路遥的才华,相信生活中的路遥一定有过这样的经历,也许就是这些苦难的经历才成就了这位大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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