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养俊
我们村依塬傍水,有山地川地也有水地,生产小麦、玉米、大豆,也生产少量的水稻,按说应该是一处富庶的地方。可是那个时候,每年农历二三月间大多数人家都缺粮食吃。那时候我很想不通,为什么一样的土地,一样经历春夏秋冬,一样耕耘劳作,每年的收获却总是不一样。
因为缺少粮食,每年春节过后,村子里的大人们就忙着进西安、到渭北了。进西安,是用自己生产的桂花球大米换取西安市居民的玉米面、高粱米。桂花球在当时属于新品种,产量不高,但是很好吃,非常受在西安工作的那些南方人欢迎。那年月,在西安市城郊的国有企业家属院里,经常会听到“大米换包谷面”的吆喝声,上世纪八十年代著名喜剧演员郭达、杨蕾把换大米的故事搬上了中央电视台,不但给陕西人增了光,而且把陕西话宣传给了全国人民,我的不少外省朋友都会用秦腔吆喝“换大米—换大米—换大米呵—”。第一次观看这个小品时,周围的人笑得前仰后合,我却一点也笑不出来,因为我想起的是曾经带着我进城换大米而今已经去世了的老祖父,想起了那个年代缺少粮食吃的父老乡亲。我感谢这个喜剧小品的创作者和演员,让人们看到了这段历史,用艺术的手段留下了这段历史。
到渭北,是到渭河的北面去。关中八百里秦川,是陕西最富饶的地方,而关中的“白菜心”却是泾阳、高陵、三原几个县,都是产粮大县,农民家家户户都存有粮食。那年月,村子里的大人们经常说,长安、蓝田人的粮食关系在渭河北边,意思是说长安、蓝田人吃的基本是渭河北边的粮食。此话虽然是玩笑,但每年青黄不接时到渭河北边换粮食买粮食确实是真的,因为仅靠大米换杂粮是满足不了生活需求的。
第一次到渭河北边买粮食时我初中还没有毕业,祖父让我跟着邻居叔叔一块去,心里却又放心不下。祖父叫我起床的时候,天上的星星还没落完,月亮也在远处的树梢上挂着。我紧握车头,使劲蹬着自行车,紧跟邻居叔叔,在月光照耀下的乡间小路上朝着渭北方向疾奔。走到一个叫耿镇的地方,已经是大清早了,许多老年人端着大老碗蹲在家门口吃早饭,看见我们,纷纷围了上来。一位大爷看我年纪尚小就跑这么远的路来买粮食,很是同情,就按当地最便宜的价格卖给我100斤玉米。邻居叔叔说我骑自行车的速度慢,让我一个人带着玉米先行返回,说他买好后很快就赶上来。
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想到回家的路还那么长,骑上自行车就不敢下来。一直走到纺织城才记起邻居叔叔要我在渭河南桥头等他的话。村子里的人都说渭河很宽、很长,我早都想亲眼看看,可是不知当时在想什么,来回从渭河桥上走过,就是没有停下来仔细看看渭河。
停下车子,我一屁股坐在路旁的石头上,这才觉得腹中饥渴难忍。在附近一家小饭馆我买了一碗八分钱的素面,又向服务员要了碗面汤,把布口袋里两块黑面馒头全泡了进去,这些食物全部下肚才觉得饱了。这个时候,邻居叔叔满头大汗地赶到了,看我一切正常并且吃了饭,这才放下了心。回到家已是掌灯时分,远远看见祖父、祖母在门口等我。
那年冬天,我已经到邮电局工作,因为家中缺少粮食,我们几个出身农村的小伙子一商量,就约定到礼泉县一个叫店张驿的镇子上买小麦。
那天早晨很冷,苍白的天空里挂着橘红色的太阳,刺骨的寒风刮得满地树叶乱飞。可是,这些对我们来说,好像没有任何影响,因为每个人都穿着单位刚发的新棉大衣,戴着新棉帽,骑着崭新的绿色邮电自行车。大家的精神非常好,早早就赶到了店张驿,而且很快买好了小麦。就在我们准备返回时,有消息传来,说咸阳塬上有民兵小分队巡逻,并设卡检查,凡买卖粮食者一律没收。刚才还热热闹闹的集市很快气氛紧张了。我们几个一商量,决定先吃饭,夜幕降临后走店张驿南面的小路,沿一条大水渠岸悄悄返回西安。
这也是一个令人难忘的夜晚,风很大,月光出奇地明亮。我们都很紧张,又同时抱有侥幸心理。一切都是顺利的,一路上一个人影也没有见到,走完崎岖细长的小路,就是宽敞平坦的西兰公路了,灯火辉煌的咸阳城距离我们已经很近了,这时候一群胳膊上带着红袖章的人忽然出现在我们面前。他们就是人们所说的民兵小分队。任我们怎么解释都没有用,只好跟他们到了检查站,一个小头目把我们盘问了好长时间,又给我们讲了许多不准投机倒把的规定。我说我们是邮电局的人,过去两个国家打仗也不挡送信的;我们买粮食是自己吃,不是投机倒把的粮贩子。这个小头目用怀疑的目光把我们认真地审视了一遍,然后让我们掏出工作证查看。还好,我们都带着前几天发的工作证。小头目又对着工作证把每一个人看了一遍,说:“咋看你们都是农民,这工作证倒还是真的。”我说我们过去就是农民,刚刚参加邮电工作。小头目很不耐烦地挥挥手,说:“看邮电局的面子,工作证扣下,粮食带走。明天让单位开个证明来换工作证。”
工作证被扣了,大家的心情还不错,因为我们最大的担心是怕没了粮食。谁知离开这地方还不到一刻钟,又一队民兵小分队挡住了我们的去路,没了唯一能够证明身份的工作证,我们说什么也没有用,不但收了粮食,而且对我们进行了长时间的审问。
离开咸阳市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月亮不知什么时候躲进了云层里,风吹得更急了,我们骑着自行车艰难地行进在西兰路上,全身上下冷得像掉进了冰窖里。
为了尽快要回粮食,第二天早晨还没到上班时间,我们几个就集中在单位办公室门口。办公室主任是“一头沉”(妻子带孩子在农村生活),对我们非常同情,不但让秘书给我们开了证明,而且打电话给在咸阳市邮电局工作的老同学,让其帮助我们。
这些都是许多年前的事了,每每回想起来就鼻头发酸,因为粮食不仅“粒粒皆辛苦”,而且提醒我们不要忘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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