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文友杨晓景的小说《小脚》出版了,就寻思着找机会和她要一本。前不久在市上的一次文化活动中相遇,闲暇之余提出请求,没想到她呵呵一笑,从包里取出一本书:“早就给你准备好了。”心里既意外,又有小小的感动。回到宾馆,我没有急着休息,而是一口气把这本书看完。一位女性作家,站在很高的起点上,冷静地把小说里的人物放进大背景里去生活,生活让那些纸面上的人物有了活脱脱的个性,而这些个性人物身上的故事却使人心里久久无法平静,巨大的沉重感压在心头,让人喘不过气来。
小说题为《小脚》,小脚其实是两千多年来的封建宗法制度和封建礼教加在人们精神世界无形枷锁的化身。表面看起来,小脚是陕北农村女性被摧残的铁证,其实,那里的男人们何尝不是被缠成了小脚,和那些小脚女人们歪歪扭扭地行走着。作者以陕北僻远小山村——赵庄作为故事展开的背景,赵庄所发生的一切在中国的其他农村也在上演着。作者以老练的笔触和冷静的思索,在读者面前竖起了一面厚重的理性高墙,让每一位经过它的人都忍不住陷入到深深的思索之中。
读完《小脚》,我想起了祥林嫂,想起了《白鹿原》里的那些女人,想起了被锁在高楼上的无数妙龄少女。他们生活在封建礼教织成的大网之下,每个人都逃不脱“卑贱”的命运。“女人生来就是贱命,一辈子都得贱吃、贱喝、贱活。”尽管这些女人们身上有着中华民族女性勤劳、坚韧、纯朴等优良美德,但不得不说,在那个所谓的“男权”社会里,女人们丧失了做人基本的尊严、地位、自由,除了被当做传宗接代的工具外,还变成了路买卖的商品、供人消遣的玩物。更为可悲的是,几千年的时间积淀下来的陋习,竟然让这些女人们心甘情愿地接受了,而且不自觉地成为维护这种秩序的忠实信徒,以至于她们的心态也渐渐变得刻薄、狭隘,甚至被严重扭曲变形。她们的命运真可怜,除了要忍受肉体上的摧残和侮辱之外,还要忍受精神上的非人折磨。她们必须把真实的人性深深地压抑在灵魂深处,然后低眉顺眼地苟且偷生。差不多从刚开始朦朦胧胧懂得感受生活开始,与生俱来的天然人性就被旧秩序残酷地扼杀。从被开始强制缠脚的那一刻起,已经失去了追求自由的权利。她们有偷偷爱一个人的权利,却没有自由恋爱的权利。她们的婚姻都是大人们安排的,刚出肚皮就定下了奶头亲,死死活活自己的终身都已经许给了那个未知的男人。她们不能自由地说笑,不能按照自己的喜好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受了委屈也无处诉说,受了侮辱打掉牙往肚里吞,甚至连想坐一次娘家的自由都被剥夺殆尽。她们认为这都是命,因为祖先们祖祖辈辈留传下来的规矩就是这样。
小说中的刘氏是一个旧秩序的卫道者。她年纪轻轻就不幸守寡,历尽千辛万苦才把身后的儿女都抚养成人。然而作为一个封建家长的典型代表,她对媳妇的非人折磨却让人对她恨之入骨。小说没有写到她年轻时的遭遇,但是从她对秀的态度上我几乎看到了她前期命运的一个翻版。当这个饱受压迫的媳妇终于翻身做了家中的掌柜,竟然嘴脸一变,俨然成了一位铁石心肠、喜怒无常、极端变态的虐待狂。甚至连媳妇和儿子的恩爱都会无端吃醋,成了她侮辱媳妇的由头,添油加醋不惜在人前败坏媳妇的名声。人常说,即使是一块石头抱在怀里久了也会被捂热,然而秀伺候迁就了刘氏几十年,一直到临死时,刘氏回报给秀的依然是最恶毒的诅咒和揪头发的疯狂。可见陈腐的观念对她影响之深。
再看看懦弱的如云,在王家任劳任怨忍气吞声多少年,最终还是没有逃脱被抛弃的命运,连自己的娘家都回不了而被无情地卖掉。原本以为天真无邪的红燕赶上了好时代,可没想到父母当初的一个奶头亲,硬是把她的青春活活断送,差点让她成为一个与鸦片为伍的行尸走肉。作者以老练而稳健的笔法,让读者跟着这些女人的命运起起落落,显示出极其深厚的文字功底。再看看作者信手捎带塑造的赵庄其他女人的形象,无不活灵活现。她们喜欢嚼别人的舌根子,搬弄是非,在男人们的拳头下卑贱地活着,却又无比恶俗地凭借对别人的指责、诋毁来抬高自己的身价。她们要么是封建旧秩序的帮凶,要么就是麻木不仁的看客,让人心生厌恨,顿觉可怜之人必有可恨可悲之处。归根究底,她们身上的这些劣根性都是几千年封建礼教根植在她们骨子里的余毒。她们缺乏清醒地意识,也无力突破这层坚硬的甲胄,于是就成了盲目的追随者和执行者。
再看看赵庄的那些男人们,他们看起来高高在上,骑在自己的女人头上可以随意挥起拳头,其实他们何尝不是穿着绣鞋在跳舞的缠足之人。他们似乎也不能完全掌控自己的命运,禁锢在封建宗法制度和封建礼教的枷锁里,为了维护所谓的“孝道”、“礼制”、“家道”、“门风”,从而成了旧秩序的奴隶。他们无法违抗父母之命,必须按照他们的安排去生活。他们在家里活得唯唯诺诺,在门外也活得畏畏缩缩,甚至变得贪婪自私、小家子气十足,缺少足够的阳刚之气。新民是这群男人中的典型代表。他可以为了满足老娘的私欲,不问青红皂白毒打老婆,当他的正当请求在遭到老娘无情地拒绝后只能忍气吞声。一个男人,连自己的女人都无法保护,自己的孩子快饿死了都不敢做一点点反抗,真得让人心里无比憎恶。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在旧中国有那么多的中国人甘心被人杀头而无动于衷,那么多的人情愿当汉奸反过来残害自己的同胞和亲人,我想起了鲁迅先生愤而弃医从文,用他匕首一样的笔锋一次次残忍地把“国民”的灵魂公之于众。这些男人们早就被这些无形的“小脚”折磨得没了血性,没了顶天立地的男儿本色。他们的血性只有在打女人时才显得十分充足。我们不由得感叹封建余毒对人们的腐蚀之深,他们的眼睛里只有自己身边的这方小天地,心里只装着自己的感受,别人的死活似乎与自己没有多大关系。我打心眼里对那些放开“小脚”的先烈们充满敬意,如果不是他们先知先觉打破这个旧世界,那么这种“缠足”过日子的时代什么时候才会是个尽头啊!
好在小说写到后来让我们看到了光明的到来。刘氏再怎么诅咒,再怎么恶毒,在她揪住秀的头发的那一刻已经宣告了自己的生命即将结束,她的那个又臭又酸、甚至生了无数虱子的丑陋得能吓死人的小脚从此被埋进了黄土。那些屈从于命运的女人们终于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活一阵子了。我们在感谢新时代到来的同时,为我们能生活在这个“放足”的时代而感到幸福。然而回过头细数小说里的人物命运,却让人怎么也不能真正高兴起来。在强大的社会秩序面前,很多女人和男人面对不公平的命运也曾反抗过,然而他们要么最终向命运妥协,要么就是被命运无情吞没。想想可怜的小凤妈,她的美丽和拐子的丑陋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这正像是美好的人性和丑恶的社会习俗一样,小凤妈为了追求心里的那份美好,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刘氏的孤独终守,秀娘家的凄惨家境,如云的无能为力、撕心裂肺,红燕的自暴自弃与甘于认命,都似乎在向这个无情的世界进行着无声的控诉,她们把耀生、明明、康文祥、三虎等这些好男人的名字只能藏在心里。再看看那些男人们,忍耐的忍耐,逃避的逃避,一辈子活得多么沉重。当新民坐在妻子跟前狠命地揪着自己的头发的时候,读者的心都被他揪疼了。新元和三虎选择了逃婚,选择了与旧秩序的决裂和对抗,三虎一走没了下落,让人无比惦念。新元倒是如愿退掉了旧婚姻,选择了自己所爱的女人。然而在如云凄凄惨惨离开他家的那瞬间,他躲在家里连门都没出来。只要还是个有良心的人,他内心里面对如云的愧疚肯定会折磨他一辈子。
沉重的生活遇上了沉重的小说,总会让人有数不清沉重的思索。“小脚”的恶俗由来已久,不可能一下子销声匿迹,它的罪恶还会在一些地方偶尔生根发芽,甚至蔓延。我想起了在现在的很多地方,买卖婚姻愈演愈烈。女孩子的未来依然被生活牢牢地钉在无法自主的十字架上。她们动辄被卖十几万元,俨然成了一件上架的待卖品,在被很多人品评后给出了不同的价格,然后被送进了一个自己并不熟悉的世界里生活。真不知道,“小脚”的桎梏还要在一些地方人们的脖颈上佩带多少个年头。
感谢杨晓景女士给我们奉献了一部精彩的小说,祝愿她在今后的文学道路上能越走越远,越走越成熟。(张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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