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几个太太
2017-04-12 09:51:26 · 24次点击
铁镰山上把父亲的爷爷、奶奶都称作姥姥,把爷爷的爷爷、奶奶都称作太太。这样娃娃们叫起来怕分不清男女,就在男的前面加上屋外边,在女的前面加上屋里边,比如叫父亲的爷爷屋外边姥姥,叫父亲的奶奶屋里边姥姥,叫爷爷的爷爷屋外边太太,叫爷爷的奶奶屋里边太太。当然,若大铁镰山,能当上太太的高祖辈,大都静静的躺在镰山厚土下了。
关于家史,我听说的最高长辈就是我爷的几个爷爷、奶奶,我的几个太太了。我家先祖世代务农,到我爷他爷我的高祖辈有弟兄二人,即我的大太太和二太太。大太太约生于1875年,本年,光绪帝即位。他命运多舛,娶妻不久后突然亡故,他走的时候,约20岁,给新婚妻子没留下一儿半女。如是现在社会,不要多久媳妇就改嫁了。可在120年前,我那个恪守妇道的屋里边大太太,最终留在我家,这一留,就是50年。期间苦楚,可想而知。这一对苦命夫妻,具体大名叫啥,我爷一辈人都无人知晓。
二太太大名张孝鼎,生于光绪三年(1877年),此年,清军攻克南疆门户达坂城,收复吐鲁番全境和阿克苏城。比起大太太,二太太算是有福人。除了务农,二太太十几岁跟人学厨,及长娶葫芦庄刘氏为妻,生两儿两女。因兄长亡故,将大儿过继兄嫂,为兄嫂顶门立户,名义上由我那位丧夫的大太太抚养,实则母子吃穿用度都是己出。大太太虽然自己没有儿女,可过继了自己的侄子,心里有了盼头,就安心帮丈夫兄弟俩口经管孩子,操持家务。
兄长早逝,掌家的自然就是这位二太太。二太太自幼学厨,起早贪黑,吃苦用心,慢慢厨艺日高,名声日大,他小名叫鼎娃子,慢慢的,村里人都叫他厨子鼎,等传到周围村子,就成厨子顶了。二太太做厨出了名,附近村子有事,都请他做厨。小家小户满月生日之类的小事,他一人包揽,可遇上大家大户的红白事,他就得叫帮忙的。人常说“三年大旱,饿不死厨子。”在那缺吃少穿的年月,学厨对于农家来说,是一门很好的营生。就有人带着孩子找我二太太学厨,有巷院中的、外队的,也有外村的。铁镰山上跟我二太太学厨的,就十几人。我婆在世时,常提起我二太太的徒弟,有本村同巷的老十老汉、有西高明村的龟兹家。她说那时候我们家一有事,西高明村的龟兹家吹吹打打就来了,我爷娶她时,我二太太就是让徒弟家的龟兹队迎亲的。
一般巷院本村做厨,都是义务帮忙,主人家也不失礼,事后提着蒸碗白馍烟酒茶果上门谢呈。外村做厨,二太太就多少收些费用,这样,比起一般家庭,我们家就多了些额外收入,日子也慢慢好了起来。
清末民初,军阀割据混战,在铁镰山上出了著名的关中“刀客”领袖王振乾,外号人称“王狮子”。王狮子家人多客众,时常请我二太太做厨。刀客为人豪爽大方,我二太太手艺又好,这样做了几年厨,我家就有了积蓄。“手里有钱,盖房置院。”二太太在我家老屋后院盖了三间人字形上房,这上房平时是不住人的,遇着年节和红白事,摆上干果佳肴祭奠先祖,或是筹办红白事的各种仪程。
看着孩子们慢慢长大,他让后辈两个孩子学经商。过继兄嫂的大儿荣初——我爷的父亲我的姥姥精于算账,他双手打算盘像滚珠子一般。二儿荣轩——我爷的叔父我的二姥姥做运输。二太太给两个孩子又买来两匹骡子,打了一架大车。他做厨,嫂子媳妇和两个女儿织布纺线,趁着农闲,两个孩子贩花生、扫帚、瓮、盆、瓦枕头等等。这样家里一日胜似一日,成了巷院中少有的人家。
等孩子们到谈婚论嫁的时候,二太太讲究门当户对,他给大儿荣初娶妻井庄村,二儿荣轩定了北白池的亲。两个儿媳家都是本村上等日子。眼见日子竹子节节高,没料想20年前的大难却在我家重演。我的男姥姥荣初娶了井庄村的妻子李桂钗,婚后第二年,就添了我大爷治家,不久,女姥姥又怀上我爷,可不等我爷出生,我男姥姥荣初染疾突然去世。一大家人老的老,小的小怎能经受如此一击,因为亲生长子离世,不多久我屋里边二太太也撒手人寰。早早死了丈夫,过继的儿子又没了,那位苦命的大太太强忍悲痛,帮着儿媳带孙辈。偏偏祸不单行,我二太太刚嫁到北白池村的大女儿又死了丈夫,她无依依靠,只能孤身熬住娘家。
先后赊了妻子、大儿和大女婿的二太太带着一家人度日如年,直到我爷治乾出生,家里才添了喜气。看着兄长一门孤嫂寡媳拖着俩个孙儿,二太太告诉儿子荣轩家里无论多难多苦也要看着俩个孙儿成家。
此后,二太太依旧做厨,二姥姥荣轩一人经商,死了丈夫的屋里边姥姥也和婆婆一样守在家里,婆媳俩唯一区别的就是婆婆没有孩子,而媳妇生了俩个儿子。我屋里边大太太和屋里边俩个姥姥织布纺线,盼着孩子们一天天长大。
先后经历了几桩大事,加上荣轩姥姥也添了几个孩子,家中吃饭的口多,干活的手少,日子大不如前。等孩子们慢慢长大,大爷治家、爷爷治乾跟着叔父学做生意后,家境才逐渐好转。
又是十八九年,在二太太和二姥姥荣轩的张罗下,为我大爷治家订了东高石地主家的女儿。结婚时,我二太太有意请来戏班子在巷院中搭着台子唱了3天大戏。没几年又给我爷娶了龙架上村的我婆,等娶我婆时,就只有干儿家的龟兹队了。
初解放,1950年左右,荣轩姥姥家大儿我三爷治德结婚那年冬里,我那位新婚丧夫没留下一儿半女苦命的屋里边大太太近七十而寿终。老人一生命苦,临终唯一欣慰的,就是看着俩个孙子双双成亲。葬埋屋里边大太太时,承重顶纸盆的是我大爷治家。
1952年6月,在我二太太的主持下,我们一大家子在我二太太亲手建的上房里请来亲戚族里,举行了隆重的分家仪式。我屋里边姥姥、我大爷治家、我爷治乾一家与荣轩姥姥家一分为二。至今,我手头仍保存着留有亲友宗族签字按印的一式两份的麻黄草纸析居合同。现附录如下:
“立写析居文字人张荣轩与侄治家以水大分流人众分支之意,谨遵家君之命,仝亲友宗族说合,将荣轩所分之上房内除作主房壹间日后许长门治家红白喜事作用,不许为业。又将南岭地捌亩、垆地贰亩贰分遵家君之训昆仲分支之诏,因长门出嗣,由次子荣轩为其生养死葬。此项责任不得推诿,亲友宗族亦不得干涉。除田产按法令照人均分外,至于房屋畜牲账债搭配均分,以及所有未分之物互相使管,不得强赖并无故破坏遗漏。自分之后,各自立门应户,物随主拾,双方不得侵犯。空口无凭,除中管人证明外并注产业单于后,同纸两副各壹张,以字为据。”
析居合同上说由荣轩姥姥为二太太生养死葬,可天不遂人愿,1956年左右,荣轩姥姥也因病离世。年近八旬的二太太只能由三爷治德赡养。
直到1961年,85岁高龄的我的二太太寿终正寝。这位主宰了我们家四代人命运,经历了家族起起落落的老太爷在先后送走两个儿子、为3个孙儿成家后终于闭上了双眼。他用自己的手艺、勤俭和坚强为我们后代树立了楷模,他也是我所知道的我们家族几代人中寿数最长的长辈。三爷治德作为承重孙负责了二太太的葬礼。据说,二太太就葬在离现在我家不远的前地里。
时光匆匆,一辈辈人象割倒的麦子一样一茬茬埋进了泥土里。时长日久,后人们又卷平土堆,在原本葬埋过先辈的土地上种上果树庄稼。如今,我的几个太太们坟头的土堆早没了,我们更无从辨别埋葬的方位。清明烧纸钱,最高辈也只到埋在南岭的屋里边姥姥的坟前。留下唯一念想的,就是二太太老来的一张半身照片。他戴顶黑罐罐帽,穿着深色绸子棉袄,布缝的钮门上挂着怀表,年节时,我就请出来,和列位先祖供在一起。(张军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