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秦娟
 
  姨夫终年八十有四，今天是安葬姨父的日子，过了今天，他和姨母，与这个世界彻底便没有关系了！但他们的爱情故事却被他们以自己的方式永远地镌刻在了关中平原这块厚重的黄土地上。
      姨父出身大家，善良、慈爱、宽厚，些许认识几个字。姨母一生没进过学堂，真正是目不识丁。在我有记忆时候起，姨父就是一个慈祥的老头了。母亲说，姨父比姨母大十几岁，他们是旧式婚姻，可一生恩爱。
姨母在十二三岁时，被她娘用粮食做交易嫁到姨父家开始做媳妇。大户人家，自然规矩森严。不过据姨母回忆日子并不像书上写的那种小媳妇的艰难岁月。善良的公公婆婆拿她当自己女儿一样呵护。相比起娘家，也能吃饱肚子了。可行动坐卧得有规矩，规矩还是要学的，这自然难不倒聪慧的姨母。其次，那时年轻的姨夫对这个小媳妇很爱怜，觉着自己年龄老大了，得每天在外面庄稼地里忙活，家里老迈爹娘要靠着媳妇来伺候，她年龄又小，便更爱怜了些。寻常小夫妻的恩爱，他们是不缺乏的。姨母在这样的人家学了一身的规矩，还长了些个子，便做母亲了。
随着表哥表姐们的出世，家中老人相继离去，姨父姨母也被岁月摧残成了中年人。那几年，农村还吃大锅饭，姨母一直身体不太好，不能参加庄稼地里的活路。在运动不断的红色岁月里，不幸在生产队集体劳动时，被强行带去劳动，结果不到两天功夫就因为屡次昏厥又被小心翼翼地送回家中。姨父只有更辛苦地劳作了。他白天做庄稼地里活路，晚上给生产队看牲口。那活路也不好干，晚上要起来几次，给牲口添加草料。老婆身子骨弱，只有自己这个男人来辛苦劳动，好在娃娃们也大了，能搭一把手。但是，姨父从没在姨母面前抱怨过自己的劳累。两人一起相伴着养大了娃娃，送走了爹娘，这女人也不容易，虽说身子骨弱，可心灵手巧，做得一手好针线，每天下厨房，出厅堂，把家里家外收拾的干干净净，对自己也是知冷知热的。所以姨父打从心底里心疼姨母，但他表达爱情的方式却很奇特，就是在姨母面前想尽法子挑剔饭菜。
姨母真体贴姨父，紧着自己的手艺每顿吃食都给姨父做的温热可口，虽说是粗茶淡饭，姨父也能吃得舒舒服服的。多少年来，姨父没有进家门前，一家人都不能吃饭，谁饿了也不能先上饭桌，家里掌柜的还没回来呢。好不容易盼回来姨父，早都有打好的洗脸水等着，刚一洗过，热腾腾的饭菜就上桌了。这种时候姨父总是很幸福地吞咽着这些可口的吃食，大声对着端饭的娃娃们说：给你娘说，盐淡了些；给你娘说，醋放的不合适了！姨母从来不恼不烦，姨父需要啥调料，给他加啥调料。很多时候，饭食到厨房转一圈啥也不加在指派娃娃们端过去，姨父也就吃了。可见其实不是吃食有问题，是吃饭的人在撒娇。这样的方式多年以后被我悟出来，不由笑得直不起腰来。
我们小些时候，喜欢住在姨母家，一方面可以和表兄表姐们玩，最主要的是姨母、姨父视我们姐弟如同己出，很娇惯我们。表哥表姐们也相继下田劳作了，弟弟小些不会端饭端水啥的，我刚好合适干这些活计，被姨母指派着给姨父端饭。有一次，在姨父又把一碗饭让姨母调了几遍后，我便不耐烦地对着姨父抗议：别说话了，别人端饭给你吃，你还在弹嫌（挑剔的意思，这是当地方言）！姨父宠爱我，随即不做声。可姨母马上就开始骂我了，惹得表哥表姐都偷偷笑，这样大不敬的话他们可从来都不敢说。小表姐提醒我胆忒大，是不是想找着挨打。可我知道姨父会护着我的，果然姨父粗声大气的说姨母了：不要骂娃娃，还小着呢。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觉得，姨母在娇惯姨父，所以姨父很难伺候。可母亲说，姨父出身大家，姨母嫁进门时，虽说早已家道中落，但大家生活的规矩还是很有的，姨母小小年纪受到这样的熏陶，当然更是大家规矩森严。尤其在照顾姨父生活方面，不允许小辈们在姨父面前有一点点不敬重。
乡野老农夫和老农妇的爱情就这样淳朴的荡漾在田野的上空，荡漾在温馨的庄户小院里，荡漾在儿女们的心中。我相信姨父可能一生都没对姨母说过爱呀情呀这些甜言蜜语，但他们感情是很好的。清贫、简单的日子就这样被老两口有声有色地经营过来了，儿女们都大了，我也是成年人了，姨父姨母老了，是真老了。
      老了的姨父，被姨母照顾得很仔细。每天起床，都穿得干干净净；每餐饭都让他老人家吃得温软热腾。可姨父就是老了，他得了老年痴呆症。于是姨母出门，便把姨父牵在自己手上。姨父这时候更像小孩子，不高兴就不理姨母，自己抖抖索索走出家门，姨母总是在追姨父，怕他摔了、磕了，追不上或者追累了时，就假装生气在姨夫背上拍打两下。而姨父此时的记忆里只知道这个人是给他做饭的，一饿了时，就对着姨母说：做饭去吧。姨母是真心疼姨父，她一遍遍给母亲说：你姐夫养活了我几十年，我一定要把他照顾好，我要看着让他先走了，我再走。这样的爱情宣言，被我听来为之动容。
可能是照顾姨父太劳累了，姨母不幸在一个普通的夜晚，疲惫地离开了姨父，离开了儿女们。姨母的葬礼在农村老家很隆重的举行着， 可怜恩爱老夫妻，走到这一步，姨父都痴呆到不明白家里来那些人在干啥，他在忙碌的人群里满世界找那个每天给他一餐饭的人，竟不知姨母舍他先去了······
 姨母走后那些日子，每天在梦里见到她。母亲说，姨母是不放心姨父，才老来打扰我们的。没过多长时间，姨父便也走了，那样决绝的走了，意想之中，意料之外的就这样快快追随姨母走了！
人世间的爱情有多种多样，因文字结缘的、因财富相伴的、因容颜留恋的，可乡下老农充满泥土气息的爱情却最令人难忘。这样的爱情早已被岁月书写在黄天后土之上；早已被风霜镌刻在蓝天白云之间。这样的爱情不会因为没有呢喃、没有文字书写、没有曲调演唱而退色；这样的爱情也可以和文人墨客们浪漫的爱情相媲美；这样的爱情更不会随着主角的中途退场而被人淡忘。
而那些由岁月编织出来的老式的爱情，淡淡的如同一阙优雅的古诗，永远不会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