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背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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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背隼

2012-10-08 11:03:37  ·   129次点击

                    庞海洋

七月的一天,我来到仰天河东岸,在鱼钩上挂好鱼饵,然后甩开鱼竿,眼看挂着饵料的钓钩落在了十几米开外的水面,鱼漂随着缓缓的流水悠悠地荡动着,我开始静静地等待。

就在我安静地耐心等待鱼儿上钩的时候,忽然听到半空中传来了一种奇特的“咯咯”声,有点像孩子们用手指耍弄木棍时发出的声音。我心中不由得轻轻一颤——这声音怎么这么耳熟呢?我急忙抬头向空中望去,但见一只体形虽不很大但却十分俊秀矫健的飞鸟在湛蓝的天空中盘旋。它的样子像鹰,但比鹰体型略小一些,飞行速度极快,腹下青白,背部深灰,我知道它就是当地人称作“鹞子”的猛禽。它一会儿飞箭似的直冲云霄,一会儿又陨石似的垂直下落,当人以为它会坠落地面粉身碎骨而为它揪心的时候,它却在阳光下瞬间化成了亮闪闪的一条缎带,潇潇洒洒地向一朵白云飘了过去……
啊,这景象顿时让我想起了我曾经养过的一只鸟——“灰背隼”。那韵味独特的叫声,那优美潇洒的飞翔姿态,多像是我那可爱的“灰背隼”啊!我的“灰背隼”离开我已经有好几年了,莫非它今天又回来看我来了?望着还在天空盘旋的灰鹞子,我的眼睛渐渐被泪水模糊了,而当年邂逅“灰背隼”的情景以及后来的许多细节,全都清晰地浮现在了眼前。
一九七四年暑假的一天,我和长虫来到了仰天河东岸。
我们当地人把蛇叫“长虫”。然而跟我一起来仰天河的既不是一条蛇,也不是一条很长的虫,他是一个比我大三岁的男孩,是经常跟我在一起的伙伴。对于他的名字,我曾经很纳闷,问他:“是你爸给你取的这名字么?”
他摇摇头说:“不是。”
“是因为你从前腰细,长得像长虫?”
他嘿嘿一笑,说:“你看我像腰细的人么?”
确实,他已经十六岁了,个子却不高,是个胖墩子,从前再怎么细瘦,怕也不会细得像条蛇吧?
后来我问过几个人,说法不一。一种说法是:因为他的鼻孔里经常吊着两筒黄鼻涕,有人和他开玩笑:“两条长虫从洞里钻出来了!”他赶紧一吸溜,两筒黄鼻涕不见了,那人又喊:“长虫钻到洞里去了!”他一笑,鼻涕又出来了,旁边的孩子忙提醒:“长虫!长虫——”久而久之,人们一见他不叫名字,只叫他长虫了。另一种说法是:别看这家伙平常话不多,可是做事却手硬心狠,常常给人个“冷不防”,吓人一跳,跟长虫一样是个“冷虫虫”。究竟哪种说法更靠谱,我始终没有弄清楚。
那天,长虫提着砍刀,我挎着竹篮,一起奔向仰天河。
仰天河发源于秦岭北麓,在下游两座水坝的阻拦下,形成了两个三百亩大小的湖泊。相距湖泊不远,是一片片绿草与芦苇。绿草芦苇之间,常有大大小小的鱼儿游动,清水里飘摇浮动着碧绿的水草,水草下面,小河虾多得数都数不清。仰天河东西两岸,有茂密的森林。森林中的树木,多数是白杨和洋槐。
我挎竹篮是想在河里捞点鱼虾,而长虫提砍刀却是为了到林子里去砍树。
长虫家后院里已经堆了好大一堆椽子了,有一部分杨木,更多的是洋槐木,全都是长虫从仰天河岸边的林子里砍的。我一直不明白长虫为什么要砍那仅有一把多粗的树木,它们还都正在成长啊!把这样的树砍回去做什么用呢?他一会儿说做架子车车辕用,一会儿又说修房子用,可是堆了那么大一堆,却既没见他们做车辕,也没见他们盖房子,就一直那么堆着。另外,我还有个疑问:那些树木虽说长在仰天河边,可都是属于集体的呀!长虫他爸是我们的生产队长,每回开社员大会,他都会教育大家:“集体的东西,绝不允许破坏,更不允许损公肥私,把集体的东西弄回自己家里去!”可是长虫砍回去那么多集体的杨树槐树,他爸难道看不见吗?
我听见有人背后议论过这件事,可是却没人敢当面问长虫他爸。我知道这不仅因为长虫他爸是队长,而且这队长还特别利害,谁要敢说他的不是,他马上就会收拾谁,给谁好看。凤凰岭上原来有座娘娘庙,听大人说庙里供的娘娘可灵应了,婚后多年不能生育的夫妻只要诚心诚意来求拜,常常是要儿得儿,要女得女,有求必应。因此前来求子求福的人络绎不绝,香火很旺。可是后来庙里的娘娘塑像被长虫他爸领人给捣毁了,庙宇也被拆得只剩下了些断墙残壁,庙里的僧尼也被赶得一个不剩。原因就是有一回长虫他爸拉住村里一个刚过门不久的新媳妇在一个山洼里要做不规矩的事,那媳妇吓得不敢哭也不敢喊,刚巧庙里的一个老尼姑从此路过,见此情景连连念佛:“阿弥陀佛!作孽哟作孽!”那媳妇借此机会跑开了,长虫他爸则指着老尼姑连声大骂“偷和尚的骚秃驴”,很快就以“破除迷信、扫除‘四旧’”的名义毁了庙,赶走了尼姑。
说实在话,拥有长虫这样的伙伴我并不觉得多么光彩,可是他特别喜欢跟着我,我到哪儿他跟到哪儿,而且无论我怎么说他他都不恼。在仰天河那样寂静的林子里,有个伴总比没伴强,所以我也就不挑剔了。
穿过一片白杨林,趟过一片苦艾和“婆娘蔓”交织的蒿草地,就走进了洋槐林。在一棵洋槐树前,长虫停了下来。他瞪着眼绕树看了一圈,嘴里呜哩呜啦地说了一串我根本听不懂的言语。我知道这棵树今天将要在长虫的手里丧命了。因为这是长虫的习惯:砍树前总要这么呜哩呜啦一番。不知他是为这棵即将丧命的树祈祷还是请求这棵树对他原谅。原先他并不这样,自从遇见凤凰岭一位还俗的僧人后,他每次砍树前就有了这样古怪的举动。
就在他呜哩哇啦完毕即将对这棵洋槐树举起砍刀的时候, 我听到了一阵“唧唧”的叫声,那是小鸟的叫声,准确说是刚刚出壳不久的小鸟的叫声。叫声听来十分惊慌,十分凄惨,让人心里不由得一阵惊颤。我抬头朝树顶望去,原来在树顶端枝杈上有一个竹篮大小的鸟巢。叫声就是从鸟巢里发出来的。我连忙拉住长虫握着砍刀的手,对他喊:“长虫你别砍这棵树!这树上有鸟窝,窝里还有小鸟呢!你把树砍了,这些小鸟咋办呀?多可怜哪!”
令我感到意外的是,平常我怎么说他他都不恼的长虫今天却一反常态,狠狠地甩开我的手,说:“你不要管!小鸟算个垂子!我就看上这棵树了,就要砍它!”说这几句话时,他的眼里竟射出了十分狠毒的凶光,仿佛他跟这棵树和树上的鸟儿有着几代冤仇似的。他这副模样是我从前没有见过的,我十分惊讶的同时又有些害怕。毕竟他比我大三岁,那身坯子也比我壮实许多。
就在我发愣的当儿,长虫抡起了他手中的砍刀。他的力气很大,他手中的砍刀也十分锋利,大概只砍了十几下,那棵碗口粗细的槐树就摇摇晃晃倒下了。
槐树倒下的瞬间,我听到了更加惊慌更加惨烈的小鸟的鸣叫。
树上的鸟窝在槐树仆倒时的磕碰中摔到了地上。我赶紧跑过去看那鸟窝,眼前的情景真让人心里一阵阵生疼——鸟窝里面有两只幼鸟,其中一只摔破了肚皮,可怜地扭动着身躯,小嘴巴不停地一张一合,却发不出一丝声响。三个布满褐色斑点的卵壳里流出一大堆黄中带绿血样的粘稠液体,窝里原本为小鸟做铺盖的黑褐色的羽毛散落一地,散落的羽毛上沾满了黄黄绿绿血样的液体。侥幸的是,在长虫制造的这次灾难中,有一只小鸟竟然逃脱了死亡的厄运。它虽然叫得十分惊恐凄惨,但毕竟还能啼叫,而且叫声还挺响亮。我急忙小心地把它捧起来仔细察看,它两只淡黄色爪子在我手掌里不停挪动,张着青灰色的小嘴一个劲儿地呼唤,随着叫声,那全身褐色的绒毛便波浪似地一起一伏。我确认它没有受伤后,便把它重新放回已经摔扁的鸟巢,想把鸟巢安置到另一棵树杈上。可惜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看着好像稳当了,可稍稍晃动一下树干,鸟窝便又摇摇欲坠,着实让人不放心。如果勉强搁着,一阵大风吹来,鸟窝必会掉落,而这只刚刚幸免于难的小鸟也定然难逃活命。
见我犯难,正在用砍刀砍削枝叶的长虫冲我喊:“费那球劲干啥!就撂到地上吧。要不干脆摔死算了,省得你操心。”
不知是小鸟听懂了长虫的话,意识到自己处境的危险还是因为长时间不见它的妈妈,叫声更大更紧张,听着也更让人揪心。
我当然不会听长虫的话。我决定把这只小鸟带回家,我要亲自把这个可怜的小家伙喂养大。
返回的路上,长虫扛着他的“战利品”,走得洋洋得意。走着走着,他居然恶作剧地抬起脚,想把我捧在手上的鸟窝踢掉。
我冷笑着骂了他一句:“怪不得人把你叫长虫呢!原来你的心就跟蛇一样又冷又毒呢。”
长虫听我这么一说,便沉默了。一路上,我们谁都没再说一句话。
那年暑假,我除了学习之外,又增加了一项任务——抚养小鸟。每天,我从树上捉来好多绿色小软虫子,掰开它的小嘴放进去,起初它有些惊慌,以为我要谋害它,脖子、身子扭来扭去,也不敢吞下虫子。我强行喂过三四条虫之后,它大概明白了我的真实用意,就很默契地和我配合起来了,只要看见我来就张开嘴巴叫个不停。我喂一条它咽一条,吃得特别香甜。
一个月后,在我的精心照料下,它吃得越来越多,连各种甲壳虫、蚱蜢、蝗虫、蝈蝈、蟋蟀都吃,背部褐色羽毛逐渐换成灰色,腹下的羽毛也现出了明显的白色。两只眼睛下方长出细细的黑色线条,黑色的翼尖与背部灰色的覆羽对比明显,颈背也长出了棕色块斑,青灰小嘴已完全变成典型灰色呈钩形的鹰嘴,足趾上长长的土黄色的利爪和已接近一尺的体长,显出它很有一股勇猛的气势。来家里看过它的人都说这是一只鹞子,可我前不久看过一本书上有“鹰隼”一词,词典解释说鹰和隼都是猛禽,而且多用来比喻勇猛的人。我很喜欢那个“隼”字,就给我喂大的这只鸟取名“灰背隼”。
灰背隼的羽毛越来越丰满,两支翅膀也越来越结实有力了。我怕它像人们常说的那样“翅膀硬了就要飞走”,就给它的爪上拴了根细绳子。奇怪的是,它虽然有时也展开翅膀搧动几下,却从不主动飞出鸟巢,仍然一如既往地等着我来喂它。它的食量越来越大,我弄来的虫子、蚯蚓已远远不够它吃,我只好到仰天河去给它捕捉鱼虾。它和我十分亲近,每次吃完我给它弄来的美味,它总会用嘴在我的衣服上轻轻地叨几下,有时还会用头在我身上亲昵地蹭一蹭来表示它的谢意。
为了训练它的飞行能力,我有意把它从鸟巢扔向地面,或者从远处扔向鸟巢,它扑打着两只翅膀跌跌撞撞地飞向目标,每次都是很不情愿离开鸟巢的样子。我牵着拴在它爪子上的细绳,试着让它在院子里飞翔。见到外面的世界,它显然十分兴奋,一会儿飞上院墙,一会儿飞上房檐,有一次竟然飞上了院子外头那棵大香椿树的树梢。几天之后,它飞得越来越高了。我想试试它到底留恋不留恋我,便松开了手里的绳子。也许它明白我的心意,一展翅膀竟然飞到了半空中,几乎要飞到头顶那片云里去了。
我心想,完了,它肯定要飞走了,永远再不回来了。然而让我意外而欣喜的是,十几分钟之后,它又飞回来了,落在我的脚下抬头看我,仿佛在说:你放心,我不会离开你的。一连几天,我都试着松开绳子让它飞,结果它没有一次让我失望,均在空中飞行十几分钟之后又十分守信用地飞回到院子。我干脆解掉了它脚上的绳子,让它彻底自由,结果它仍然不离不弃,在高空飞一会儿就又落回院子。
我的灰背隼的表现让全村人都感到惊奇,大人孩子都跑来看它。
长虫也跑来看这只它曾经想要摔死的鸟来了。让人不可思议的是,灰背隼见到别的大人孩子都泰然自若,唯独见到长虫竟显得有些慌乱。它落在我的肩膀上,两只爪子不停地倒动,十分不安的样子,我抬头看它时,觉得它的眼光也似乎有些异样。我正打算抚摸一下给它一点安慰,它却突然展开翅膀向天空飞去了。人们一阵惊呼,都抬头向天上望去。灰背隼在天空盘旋着,不时发出“咯咯”的叫声。看得出,它有些恋恋不舍。大家都盼望它再落下来,它却盘旋着越飞越高,一直飞到云端里,渐渐地消失了它的踪影。
大家都十分惋惜,也十分奇怪:一连几天那么多人来参观,它一直都好好的,今天怎么说飞就头也不回地飞走了?只有我心里清楚,它的飞走肯定和长虫的到来有关。长虫身上肯定有一种让我的灰背隼恐惧的气息,而这种气息早已在它的脑海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记。
我心里挺憎恨长虫。可是灰背隼已经飞走了,恨他又有什么用呢?
我心里更牵挂的是,灰背隼会飞到哪里去呢?也许它会去寻找它的父母亲吧?如果它有很强的记忆,它应该记得它的出生地吧?于是第二天我便去了仰天河,希望在它的出生地能见到它。然而仰天河的林子里我什么也没有看到,没有“灰背”的影子,也没有它父母的影子。
我很伤心,有一个星期,我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天一亮就跑到院子里,希望我的“灰背”在昨天夜里又落到了我家的房顶上。房顶上没有灰背的影子,我就仰起头朝着天空久久地凝望,凝望……我不相信我的灰背就这样无情无义一去不返!
见我一连多日都是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母亲十分担忧,就劝我:“别难过了。灰背飞走了是好事啊!那样的鸟本来就该是在高天上飞的,它在咱家其实跟人坐监狱一样,并不舒服。你要真爱那鸟,就该让它自由自性地活着。”
听了母亲的话,我也慢慢想开了:确实,它自由了,也许还见着了它的爸爸妈妈,见着了它的其它伙伴,那样它才真正地开心呢。
随着时光的流逝,我渐渐把“灰背”淡忘了。然而出人意料地,两年之后的一个夏天的清晨,我忽然听到院外传来“咯咯”的鸟鸣声,那声音是那样熟悉那样亲切,就像我早已烂熟于心的儿歌一样。我急忙跑出去,果然在大香椿树的树梢上落着一只灰色的大鸟。凭直觉,我断定它就是我久违了的“灰背”。我高兴地大喊:“灰背,灰背!你终于回来了!快下来,我有好东西给你吃。”
然而灰背却没有飞下来,只是搧动有力的翅膀围绕我家院子优美地飞行了三圈,然后便向更高的空中飞去了。高蓝的天空中,还有一只和“灰背”同样大小的鸟在飞翔,灰背飞到它身边后便不再远去,一会高一会儿低地展示着非常优雅的舞姿。
那天,长虫家的院子里十分热闹,当队长的长虫爸爸在和长虫妈妈离婚后又重娶了一个年轻女人,院子里摆了十几桌酒席,一个个喝得云天雾地。
突然有人大喊:失火了——失火了——
果然,长虫家堆放洋槐、白杨椽子的后院里火光冲天。长虫砍了那么多树,几年了,那些树既没有用来做车辕也没有用来盖房子,现在全成了构成火光的绝好材料。火烧得特别大,不光后院的旧房被烧光了,连前院的新房也几乎烧掉了一半。
好好的,长虫家怎么就失火了呢?
有人说,那天有两只鹞子在长虫家院子上空旋了很久,旋着旋着,空中就落下了一枚红红的鸟蛋,那鸟蛋在坠落的过程中起了火焰,着了火的鸟蛋不偏不斜就落在了长虫家后院的木料堆上……
空中落下“带火鸟蛋”的情景我并没有亲眼看见,但我心中却不由得一阵颤动:莫非长虫家的这场大火,真的和那只“灰背隼”有关么?
一年后,长虫得了一种怪病,好几家医院都没能看好。
埋葬长虫那天,有人又看见有两只鹞子在我们村子上空盘旋。据村里一个小孩说,吃晌午饭时,有一只灰色的大鸟落在我家院外的大香椿树上,“咯咯咯咯”地叫了好一会儿。不过那会儿我不在家,是不是我的灰背隼,我还真的说不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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