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安杨家岭革命旧址保护区内的中央花园，在当地文物部门的批准下被“置换”。原土地盖起了最大户型面积约200平方米的楼盘。“如果革命旧址都能被置换，井冈山、南泥湾都可以从山沟沟里搬出来，放到你想放的地方”，当地一位文物保护工作者说。

　　是什么导致中央花园能被置换?在经济发展和文物保护这对“矛盾”中，延安市文物局的做法值得深思。

　　“谁这么大胆，敢在毛主席的花园盖楼”，高成功(化名)问身边的一位村民。

　　76岁的高成功是个老兵，11月18日上午，他和老伴从浙江赶到延安，就是想看看杨家岭革命旧址以及中央花园。

　　在附近杨家岭村一位年长村民的指引下，高成功这才发现，记忆中的杨家岭中央花园已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3栋正在修建的高楼。看到中央花园上的高楼后，高成功脱口而出。

　　高成功一直找不到中央花园，一些工作人员答复是“不知道”。

　　他清楚地记得，很多年前自己来到这里时，在杨家岭的西南角有一处中央花园，当时那里还有石牛、石马、石人、栽有许多柏树，还有几孔窑洞呢，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中央在那里经常组织跳舞晚会”

　　11月18日下午，记者来到杨家岭革命旧址解说员办公室，希望了解中央花园的具体位置。一群穿着绿色制服的女解说员围住记者反问，这里没有中央花园吧，你说的中央花园在哪儿呢?

　　一位售讲解票的王姓工作人员也坦言，确实不知道杨家岭旧址处有个中央花园。她建议记者问问管理处的领导。

　　中央花园虽然名气不小，但很多人并不熟悉。在陕西省文物局，一位处长面对记者采访也不清楚，于是给刚履新不久的主任高延红打电话，高开始说中央花园就是杨家岭革命旧址的一部分。10分钟后，她又回电话给这位处长说，经过查资料“应该不是的”。

　　陕西省文物局文物处两位年轻的工作人员说，“我们也没有去过，也不知道有没有一个中央花园，更不知道中央花园是否属于杨家岭的组成部分”。

　　这里的一工作人员给记者提供了杨家岭革命旧址的四至(旧址东西南北所至方位)。“是不是，你自己看吧”。

　　在当地一知情人的指引下，记者从杨家岭革命旧址外圣地路的一个工地铁门进入，这里没有任何标识，在这个小院子里，3栋8层高的楼房已经拔地而起。楼上塔吊的塔臂不时转动着。

　　施工现场一位杨姓负责人踩着3栋楼中间的一小块地皮说，“这里就是中央花园的旧址”。

　　延安革命纪念馆的文件显示：杨家岭旧址是中共中央领导在1938年11月至1947年3月期间的住处。1938年11月，因日本飞机轰炸延安，中央机关由城内搬到杨家岭，当年这里只有几户人家。中央花园中央机关移驻杨家岭后，为活跃机关生活、方便群众，机关工作人员自己动手，将杨家岭旧址原明朝户部侍郎杨兆的陵园开辟成中央花园。

　　中央花园是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等中央领导以及中央机关领导散步、集体活动的场所。

　　“……沟口，过了石桥，往南走不远的一块地就是中央花园……中央在那里经常组织跳舞晚会。1946年6月26日下午3时，国民党空军上尉刘善本等人驾机投奔延安……6月29日晚上，中央机关在中央花园举行干部跳舞晚会，欢迎刘善本抵达延安”。

　　记者在延安革命纪念馆一份当年的解说词上，看到上面一段话。

　　延安市文物局同意置换

　　延安革命纪念馆的另外一份文件显示：从1959年到1975年，中央花园始终作为杨家岭旧址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对外开放。1975年，省文物局还拨款1万元，对中央花园3孔窑洞等进行了维修、提高了地基。

　　在此期间，杨家岭革命旧址一直归延安革命纪念馆管辖。30余年间，外界对于中央花园曾有4次蚕食，延安革命纪念馆均及时将此上报政府，最终将中央花园保护到今天。

　　“2009年的一天，有人给我汇报，说中央花园正在挖地基准备建房，我们赶紧前往阻拦，谁知道施工方拿出一张延安市文物局的手续，竟然同意在中央花园上开发房地产”。2011年11月16日，延安革命纪念馆一位负责人告诉华商报记者。

　　中央花园上竟要开发房地产?杨家岭旧址的主管上级延安革命纪念馆不敢怠慢，立即给延安市文物局写了一份报告请求“紧急制止”该行为。

　　这份题为《延安革命纪念馆关于请求紧急制止杨家岭革命旧址中央花园违章开发房产的报告》【延纪发(2009)31号】认为，“全国各地在红色旅游的大潮中，尽量开发和造出红色旅游景区，而现在却将保护多年的中央机关的革命旧址变卖开发房地产，确实有悖于红色旅游发展方向，更是违犯了《文物保护法》。”

　　在这个报告中，延安革命纪念馆希望市文物局，及时予以制止并收回有关审批手续。但是，延安市文物局并没有给出明确答复。

　　由于延安革命纪念馆归延安市文物局主管，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延安革命纪念馆只好又给该市城建部门反映。

　　2009年12月3日，延安市城建局书面给延安革命纪念馆回复：我局曾多次征求市文物局的意见，与市文物局有关负责同志多次踏勘现场进行研究，市文物局也同意将中央花园10亩左右用地进行置换、调整在旧址(杨家岭革命旧址)入口处，并且2008年3月18日，在该平面规划意向图上加盖了市文物局公章……

　　延安革命纪念馆一位老员工说，由于纪念馆坚持不懈要求文物局收回审批的手续，2010年6月份，延安市文物局突然下文，将杨家岭革命旧址的管辖权收回，直接由延安市文物局直管。

　　如此，对杨家岭革命旧址中央花园的置换，纪念馆再也无权过问，市文物局作为新主管上级可以直接决定。

　　“中央花园”是否属于杨家岭旧址保护区?
中央花园是否属于杨家岭革命旧址的保护部分呢?对于这个问题，在中央花园被开发后一直存在很大的争议。1961年，杨家岭革命旧址出现在国家第一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名单中。

　　我国文物保护法为确保文物单位的真实性和完整性，规定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保护范围分为三类：重点保护区、一般保护区和建设控制地带。

　　杨家岭革命旧址重点保护区东西长450米，南北宽150米。面积约67500平方米。中央花园在杨家岭旧址西南方向，其中间还隔着一所小学和村庄，显然不属于重点保护区。

　　但杨家岭旧址一般保护区明确划定为：西边从旧址大门到公路210米处。记者从杨家岭革命旧址大门处向中央花园旧址处步量加目测，确定其直线距离近100米。从此可以看出，中央花园应该在旧址一般保护区内。11月17日，延安市文物局文物科科长刘忆在接受华商报记者采访时称，“中央花园既不属于杨家岭革命旧址的一部分，也不属于重点保护区和一般保护区的范围，充其量只是建设控制地带。”

　　对刘忆的说法，延安市文物局一位老职工给记者提供了一些证明材料。

　　早在1994年，曾有省政协委员提案：请求对中央花园进行保护。时任延安地区行署副专员的罗士杰，曾为此出具一份证明，“杨家岭的原中央花园在1975年经省、地两级文物部门划定为旧址保护区，并附有保护图，作为杨家岭革命旧址的一部分”。

　　写这份证明时，罗士杰已到政协陕西省委员会延安地区工作委员会任领导，这份证明上还盖有单位公章。

　　由于罗士杰老人已离开人世，记者试图寻找当时的旧址保护图，在、延安革命纪念馆均未找到。几经周折，一位延安革命纪念馆的离休老职工给记者提供了一份《杨家岭旧址保护范围示意图》。

　　记者拿着这张图纸找到延安革命纪念馆原馆长李桂林，“这张图就是当时的保护范围示意图，中央花园肯定就是杨家岭旧址的一部分”，李桂林说。

　　该图下方注明为1984年4月份，延安革命纪念馆工作人员李永真，根据1963年4月份地质部第三物探大队的原图复制。

　　11月22日，记者在西安找到了已经退休的李永真，李一眼就认出此图是出自当年他的手，并愿意为此证明。

　　“我们就是这点错了，没按规定办事”

　　在这张地图上可以清楚地看到，红粗线(本版右上角图片中的粗线)围起来的部分是重点保护区，蓝粗线(本版右上角图片中的细线)围起来的是一般保护区。

　　中央花园虽然不在红线内，但是却在蓝线内，一眼就可以看出来是一般保护区。而且，中央花园在图纸上所在的范围与文字中表述的一致，即在西边从旧址大门到公路210米以内。

　　市文物局文物科科长刘忆认为：杨家岭旧址一般保护区“西边从旧址大门到公路210米处，指的是旧址大门外的那条210米长的小路，仅仅是保护的这条路，而不是整个区域”。

　　对于那些证明资料，刘忆有不同的看法。他认为，中央花园不是杨家岭革命旧址的组成部分，也不是保护区域，只是杨家岭的建设控制地带。只要延安市文物局审批同意、报建设部门批准，就可以在此开工建楼。

　　即使中央花园属于建设控制地带，延安市文物局审批再报建设部门批准，真的就可以开工建楼了吗?

　　我国《文物保护法》十八条规定，在文物保护单位的建设控制地带内进行建设工程……工程设计方案应当根据文物保护单位的级别，“经相应的文物行政部门”同意后，报城乡建设规划部门批准。

　　省文物局一位官员指出，杨家岭革命旧址1961年被国务院列为第一批全国重点保护单位。其“相应的文物行政部门”指的就是国家文物局，显然延安市文物局无权在有关手续上盖章表示同意施工。

　　经记者证实，国家文物局也没有给延安市文物局授权。

　　刘忆最后承认，“我们就是这点错了，没有按照规定办事”。

　　“中央花园”被置换成一条“路”

　　刘忆同时说，延安很多部门和个人，都在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内的建设控制地带建楼，也都没有国家文物局的审批手续。

　　记者在杨家岭革命旧址门前的一般保护区内看到，数十间低矮的商铺排列在进入杨家岭革命旧址窄小道路的一边。杨家岭村委会修建的住宅楼也基本竣工。刘忆说，这些建筑不但没有文物部门的审批手续，就连城建部门的规划手续也没有。

　　延安市文物局一位中层干部解释说，任何在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区的建设控制地带搞开发，都要经过国家文物局审批，“这个规定显然不现实，程序太繁琐，没有可操作性”。

　　“既然是建设控制地带，设置这个程序就是要控制，防止乱批乱建，如果都绕着走，还要法律干什么。更何况，中央花园还在一般保护区，挂着‘保护’两个字，肯定是应该保护为先”，延安革命纪念馆一位工作人员反驳道。

　　被置换后的中央花园，还有没有意义呢?

　　“我们置换的是中央花园的土地并不是中央花园”，刘忆如此回答。据了解，被置换后的新的“中央花园”土地，距原址数十米，将被用于开拓进入杨家岭革命旧址的道路以及绿化。

　　“置换的是土地而不是中央花园?真稀奇，难道中央花园是建在空气里，可以不占地?”延安革命纪念馆一位老同志说，“毛主席种过的菜园都能被保护起来，这样一个重要的有历史内涵的地方，在文物部门的同意下被开发商建成复式楼房，确实是一种悲哀”。

　　“文物局是行家，他们同意我们就批”

　11月18日，延安市住建局用地科副科长周润霞说，“此事已经来了很多记者，但是我们的手续是齐全的。”

　　该局总规划师宋卫东一直负责该项目手续的审批，他说：“延安市文物局是行家，他们同意了，我们也就给予审批。现在看来，你们(记者)显然是对的，我们对文物法还是不了解，以后应该加强学习。”

　　就这样，由延安市房地产管理局建设的旅游经济适用房的手续被层层通过。现场的施工布图显示，负责该经济适用房的建设单位是延安华圣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华圣公司)，施工单位为延安华丰建筑公司，项目名称为旅游经济适用房1、2、8号，工程结构为砖混结构，地下为一层，地上是6层。

　　“今年3月份，我们接到举报跑到工地发现，施工方改变了整个平面布置，在修建2栋楼的地方盖了3栋楼，而且有2栋楼已经盖到了3层高，一栋楼已经开始挖地基了”，延安市住建局法规科科长杨晓旺说。

　　住建局立即给其下发停工通知，但执法人员今年8月份再次赶到现场发现，3栋楼都基本起来了，然后第二次给其下发停工通知书，并且给该工地停水断电。

　　11月18日，记者在这个停水断电的工地看到，一楼一间办公室四五个工作人员正围坐在火红的电炉子旁边取暖。楼顶有工人出出进进，塔吊的塔臂不时地吊起一些建材，放下一筐筐建筑垃圾。

　　延安市华圣房地产有限公司一位杨姓工作人员说，“因为是旅游集团的职工住宅楼，所以就叫旅游经济适用房。”由于此处地理位置比较好，上级国土部门来检查认为，不能将此处当做经济适用房来开发。于是已经改为了限价商品房了。

　　在该楼的顶层记者看到，最上面的七、八楼已经盖成了复式住房，面积大约在200平方米。而原来审批手续规定，这里地上的楼层应该为6层。

　　知情者透露，原来盖的经济适用房都是卖给旅游局和文物局职工的，每平方米2160元;后来有人团购时已涨到2500元。许多人将房转手，每套轻松能赚15到18万元。而中央花园周边的商品房房价已经涨到每平方米4000元钱。

　　华圣公司一工作人员说：要从经适房变为限价商品房，这块土地还需要给政府补交1000万元改变用地性质，这些差额将从住户手里收取。

　　省文物局和延安市政府已介入调查

　　由于有一些群众不断在网络上发帖反映，有关部门已介入调查此事。延安市政府督查室一份文件显示：市委市政府主要领导批示，由督查室牵头，信访局、监察局等介入调查。陕西省文物局也派员到延安市调查此事。

　　其实，国家文物局此前早已经关注到中央花园的现状，2008年国家文物局批复陕西省文物局一份《关于延安革命遗址保护规划的意见》中提到，“关于杨家岭旧址，深入调研旧址的构成要素，确认中央花园等遗存的性质和价值”。而在当年的3月18日，延安市文物局已经同意在中央花园上修建经济适用房了。

　　国家文物局局长单霁翔赴延安市考察调研时曾表示：凡地面上尚留有建筑遗存的“都应尽可能保护起来”，建筑已完全毁掉的应立标志碑、说明牌、雕塑等予以提示宣传，使延安历史文化名城内涵体现得更丰富。

　　陕西省委书记赵乐际就延安革命旧址保护和管理也曾指出：

　　“保护革命旧址是我们肩负的一份非常重要的政治责任。革命旧址是我们党、国家、民族非常宝贵的、永久的精神遗产。革命旧址首先要保护好，在保护好的基础上，发挥它的教育、参观、旅游功能。它和一般的旅游景点不一样，必须带着崇敬的、深厚的感情来对待和保护。”

　　时下，伴随着经济发展，城市建设与古迹保护间的矛盾日益突出，作为延安这样一个特殊的革命圣地(共有革命旧址350多处，属全国重点革命旧址有两处十三个点)，大量的历史遗存的确会一定程度上限制当地经济的发展，但显然发展经济不是城市建设的唯一目的，“一个失去了自身文化独特性的城市只不过是一堆楼而已”。

　　现任国家文物局古建筑专家组组长、中国文物学会原会长、文物界泰斗罗哲文认为：经济发展很重要，保护也非常必要。现在社会的发展主要是经济的发展……许多城市因为建设城市而没能更好地保护文物古迹。保护历史文物建筑其实也是为了更好地发展，二者并不矛盾。

　　遗憾的是，及延安革命纪念馆都没有中央花园的照片。延安摄影家成波在翻阅了自己大量的影像资料后，还是没有找到一张中央花园的照片。

　　记者在延安摄影家图片社也没有找到，延安摄影家协会前任主席封英庄说，他记得当时中央花园的样子，可惜没有留下照片。

　　“中央花园就这样永远消失了，你总不能今后指着一条路说，当年毛主席、周总理就在这里散步聚会，有时领导人还在这里跳舞吧?”延安革命纪念馆一位负责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