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吊狗
东边渐渐冒出了太阳的半个脸,九子沟的沟沟壑壑霎时通红了,早起的人们扛起镢头和铁锨准备下地劳动。学生娃娃背着书包,揉着没睡醒的眼睛三五成群地向学校走去。
“要…吊…狗…了,看…吊…狗…去-----。”
不知谁吆喝了一声,喊声打破了寂静的早晨,响彻了村村沟沟,顿时整个九子沟一下子沸腾了起来。“看去噢…,看狗去喽…。”全村就像突然发生了地震一样,大人小孩、女人男人陆陆续续从家里跑了出来,有的人连鞋都没顾得上穿,就匆匆的来了。
人们发现在村头的一棵大槐树下,拴着一只“汪汪汪”乱蹦乱跳的大红狗,它脖子上拴着一根大绳,大绳的另一端绕过大槐树顶端的树叉,紧紧的拉在巴黑手中。狗发出了各种哀号,它一边在地上跑过来跑过去,一边向围观的人们投去求救的眼光。巴黑不断的将手中绳子往紧里拉,狗挣扎的圈子一点一点小起来。围观者的心也随着这条绳子,由好奇到害怕再到可怜,周围的一切,连媳妇们怀里抱着的娃娃都不敢动弹,平时村子里复杂的噪声都被狗的哀号声淹没了。不一会儿,狗的前蹄已经离开了地面,两只前爪在空中使劲乱蹬,偶而扬起地上的土,顿时尘土飞扬,雾气沉沉。头被勒紧的绳子固定了起来,但两只带红色的眼睛却在发光,发出求救之光。
一会儿,周围的土堆上、岸背上,甚至连几座房上,几个小椿树上都扒满了人
人们记得,象这样的场面在九子沟只出现过一次,那就是那年外地来了一伙耍猴的,几个小猴在这棵大槐树下甩跌、爬树,那时候,大槐树下的人们看着,喝彩着,跳着,事后踩坏了巴黑家房屋上的瓦,踏碎了地里的绿肥菜。从那次后,巴黑再也没有叫人们在这棵大槐树下玩耍。
人们看着这棵两人抱不住一头扎进云层里的古老的大槐树,耐心的等待着,想看看巴黑怎样把狗吊死在这里。
只有贤惠的老人能记起这棵老槐树的历史。民国三十年,吴山上的土匪头子老二就是在这棵树上被政府示众吊死的。死后十多年,人们对槐树陌生了,走到跟前也要瞪瞪眼。后来解放战争开始,当地的共产党员老吴就是被敌人绑在这棵树上杀害的,他的首级吊在树叉上十多天。那时贤惠老人不知掉了多少眼泪。再到后来,解放军在这棵大树上杀死了大地主大恶霸王旦旦,老人当时高兴了一阵子。解放后,人们把这棵老槐树尊为庄神,村民把这棵树当作斩首恶人的杀场。上边几次想砍伐老槐树作木料,但都在人们的抗争下保留了下来。
巴黑本来是不该收留这狗的。
那天,平静的九子沟里漂着庄稼人的气味儿。路上的牛粪儿、猪圈里的猪粪儿,淡淡的炊烟,稠密的树荫,古老而又显示着时代气息的房屋。
狗,狗来了。
人们转过身去,西边真的“唰唰唰”跑过来一条狗,一条露着白恨恨长舌的大红狗,它象一只四蹄飞奔的大红马,从头顶那条弯曲的小路过来了。它伴着节奏,摇着尾巴。几个青年人顺地抓起了石头扔过去,狗“旺旺”叫几声,步子加快了,同时不时地转过头来,表示正当防卫的姿势。
啊,人们骚动了。
动物好象开天辟地以来就和人有本质的区别一样,正当狗跑到村东那块麦地里时就兽性大发了,整个雄性激素霎时膨胀了,一种宏大的力量使它撒起野来。不一会儿就把快要成熟的麦子糟蹋的不成样子,人们愤怒了,正在周围干活的人们纷纷举起了铁掀䦆头。这条凶猛的大狗好象看出人们对它的愤怒,展开四爪,更加象个世界长跑的好手似的在麦地里高速运动起来。人们大喊一声:“打呀!”从四面八方投去了石头。狗无处跑了,此时好象大梦初醒,竟哀号起来。
一场惩罚过后,人们也疲乏了,玩味儿早发毕了,散去了。可是狗,受到了一场无形地欺负,窝在地上不动了,但能看得出它已到了筋疲力尽的境地了,伸着长舌头,出着粗气。
是巴黑收留了它,用馍引它回家去。有了主人,就象有了爹似的,这条大红狗就安心住了下来。狗在巴黑家里过的挺舒服,每顿总是饱饱地美餐,狗渐渐习惯了,不乱跑了。吃饱了,就卧在巴黑门前的柴堆里,半圆仪似的盘窝着,美美的睡个好觉。
巴黑跟前有了这条狗,给他孤寂的生活增添一种补偿。一回家先跑到狗跟前去,伸出手来轻轻抚摸几下,狗啦,顺从地睁着眼睛望着巴黑。
人们清楚,很早以前九子沟里的狗很多,可是后来随着村前村后那些荒地开垦,随着猎人的逮捕,再加上越来越稠的野兽从九子沟的消失,狗的用处也就不大了。勒的勒,卖的卖,近几年九子沟没狗了。巴黑把这条狗收留下,便成了人们的欣赏之物。
然而狗一长期住下来,却给这平静的村子带来了生机。尽管人们对狗惧怕三分,但还是喜爱它的,见了狗,人们都要从自己吃的馍里掐几个疙瘩向狗扔去。
狗好象觉着巴黑是个好人,就应当向巴黑报答这一恩情似的,只要是进巴黑家的大门还是路过大门的人,它都要站在大门“汪汪”的叫一气子
渐渐的,人们讨厌狗了。
巴黑的大门前,似乎成了人们怕去的地方。其实狗连谁也没有咬过一口,但人们从那里经过总要心惊胆颤一阵子,有的人干脆绕道而过。巴黑的大门前也渐渐冷落起来。然而狗是通人情的,巴黑家的常客却成了狗的熟人,出出进进时狗总要站起身来摇摇尾巴。
动物终究是通点人性的,后来狗还是和人们熟了,大年三十骨头满村都是,狗拣着大一点骨头啃,人们见了总是给它扔一点肉,也就在这时候,村民才意识到他的好处。
对于巴黑,有一件事人们是忘不了的。
那年腊月生产队要杀几头肥猪,队长派他给屠夫帮忙。肥肥一头大猪被抬到了桌子上,就在屠夫抓起刀子向猪喉咙捅去的那一刹那,巴黑啊了一声松开了猪的两只耳朵,大肥猪咆哮着跑了,屠夫一气之下拿起刀回家了。事后队长骂了一顿巴黑,巴黑慢慢地说:“我最怕看见那明晃晃的刀刃扎进猪肉里去。”队长笑了“你不该叫巴黑,应当叫巴善人。”
从那以后,人们说巴黑是个大善人,
巴黑真正喜欢起这狗,应该从那天夜里所发生的事说起。
那天夜里,青蛙“咯咯咯”的叫,把个不大的村庄彻底垄断了。迷乱的星空,黑黑的大山,就象幽灵似的环绕着巴黑。巴黑顺着弯弯的山路急匆匆向前走去,他要到姨家去帮忙。
大红狗紧紧的跟随在巴黑的身后。
突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狗唰地奔到了巴黑前边,一直向前冲去。巴黑疑惑了,但又忽的清醒了,是狼,不远处肯定有狼,一种极度恐惧由然而生。巴黑想追上狗,但狗已不见了踪影,他抓起两快石头,凭着男子汉的勇气做好了与狼决一死战的准备。
忽然,远处有一种“唰唰”的响声由远而近,巴黑警觉了起来。看见了,彻底看见了,一头灰狼经直向巴黑扑来。刹那间,巴黑吓瘫了。他没有任何选择。
也就在灰狼象巴黑扑过去的一瞬间,只见那条狗“唰”地扑了过来,一头撞在了灰狼的肚子上,灰狼大叫一声倒了下去。人常说一物降一物,忽然间,只见大灰狼拾起身来,拼命逃走了。
巴黑坐在地上,什么也不知道了。
狗救巴黑之事,一传二,二传四,一下子在村中传开了。有些人甚至把这件事神话般的变成了传奇故事讲给人人听。
人们对这只大红狗另眼看待了。好像这狗成了九子沟地保卫者。晚上村庄多少有点动静,狗就会“汪汪”叫个不停。人们从梦中醒来,听到这种叫声,便产生一种安全之感。久而久之,狗的形象在人们心目中更高大起来。
又到春天了。麦苗儿绿了起来,大地一片生机。巴黑蹲在责任田里精心锄着草。
“巴黑,快,狗咬人了。”
“谁?”
“叫化子。”
巴黑愣了。他赶快放下锄头,向村里跑去。
在巴黑家大门前围了许多人,一伙人抬着叫化子急匆匆向门外跑去。只见叫化子脸色苍白,两眼紧闭,左裤挽的高高的。巴黑一眼看见了伤口,那红红的伤口足有一寸多长,鲜血顺着小腿不断往下流,巴黑难受了。烂狗,烂狗烂狗!尽然咬叫化子,不得了了!
说起叫化子,人们记得很清楚。半年之前,村子来了个讨饭的,一老一小,老者穿着破烂不堪,儿子黑黑的圆圆的脸蛋,谁看到谁可怜。人们给他俩吃的,也给些穿的,但时间一长,他俩老是在这里转,人们渐渐讨厌起来。到后来,人们才知道,他俩也有家,也有地,听到这些,人们开始讨厌他俩了。人们最讨厌的是懒人。
巴黑连吃饭都没有吃,蹲在炕眼门跟前,像一个木偶人似的。他也有许多心里话想说,可他没有说出来。对于那个叫小化子,他也有许多想法,人吗,终究是人嘛!他虽然活了四十几岁,可他是从吃糠咽菜之年过来的,尝到过饥饿的滋味。
人们不给叫化子吃的了,还不远不近的骂他们。但巴黑管,当叫化子向巴黑伸出可怜的手时巴黑心软了,给了他俩吃的,直至吃饱。这样,两个叫化子再不到别人那去要吃的了,停几天就来巴黑家足足吃上一顿。人们骂巴黑不该这样,巴黑也说不对,下次不给了,可当叫化子可怜怜站到他面前时,又给她俩吃的了。
那天下午,大红狗盘坐在巴黑的身旁,下巴搁在两条瓜子上,吊着长长的舌头,用一种歉意的眼光看着巴黑。巴黑伸出手去抚摸还在颤抖着的狗身子,那么柔软,那么有热度,红红的狗毛多像他以前圈养的小猫啊。
“多么可爱,温柔的狗呀,但你却忘记了一条准则,绝不准咬人”。巴黑呆呆的望着大红狗,足足有二十几分钟,暗暗自语着。
…………。
现在,巴黑又要把大红狗吊死,人们诧异了。人们回想起过去那些事,觉得巴黑娇惯了叫化子。尽管人们可怜叫化子叫狗咬了,但决不能置大红狗于死地啊﹗
现都早晨了,可是人们宁愿担搁一半的时间也要看看巴黑是怎样把狗吊死的。
霎时红彤彤的太阳已经爬到了山尖,东方也收去了刚才的红彩,那些野野的尖山象磨明的锥刃耀眼刺人。
人们聚精会神的围在大槐树下。几百人的会场,显得麻雀无声,森严可怕。
狗的号叫声不时飘过人们的头顶,在整个九子沟上空回荡。
巴黑继续往上拉着绳子,狗的整个身体彻底离开了地面,悬在空中,就象空中吊着的铅球。四条爪子象四个摇把乱动着,整个尾部象一支弹簧摆来摆去。人们为这条狗捏了一把汗。贤惠老人简值被这种场景震惊了,他走下土堆,不忍再看后边的情景。
巴黑板着面孔,嘴里不停地骂着什么。狗又发出几声哀号,大槐树在狗地挣扎下轻微的摇摆着。
足足有一个多钟头,狗也挣扎了一个多钟头。
狗渐渐地无力了,慢慢动弹起来。
巴黑等得有点急了,他拴住绳子,提来一大桶凉水,用木棍撬开狗的嘴,把水“嗵嗵嗵“”向狗嘴里灌去。
狗使出凭生力气动弹了几下。
不知为什么,人们唰地都转过头去,不忍心再看到这种场景,好象都在等待着狗死。
大山沉默了,九子沟沉默了,所有围观的人都沉默了。
突然远处又响起了两声尖利的狗叫声,这声音即刻在整个山谷回荡起来,长时间的回荡起来…………
陇县县委党史研究室 段吉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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