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中秋，一大早就下起了毛毛雨。

我站在大门口长长地伸了个懒腰，正准备回去再接着睡会儿，这时，我看见对门子的争气在他家门口忙忙碌碌的。我掏出一根烟点着，坐在门槛上抽了起来。
    他端着一架人字梯在他家老屋门口贴对子。咦？这过中秋节咋还贴起对子来了？
    他已经爬上了梯子最上边那一档儿，臃肿的身子有点歪着，颤巍巍地把放在梯子顶端的糨子用左手端起来，粗粗的右手中指插进碗里，带出一指头，把压在胳膊肘底下的一联对子抻展，在两个顶角上抹了抹，用胳膊肘顺着往下滚了两滚，那幅黄纸写着的上联在他手里轻轻一抖，顺着青砖门檐哗地一下垂了下来：明月不长圆，过了中秋终是缺。

他下了梯子，又把最底下两个角粘住，又用胳膊肘顺着往上滚了两滚。捋平顺了这长长的对子，站在公路对面又看了一根烟的功夫，才又慢吞吞地挪动了梯子到了左边，依着右边的高低把下联贴了出来：高风虽可仰，如何一别再难逢。
    我正看得出神，还在心里寻思等着横额，可他转身扛着梯子回去了，等了半天也再没见出来。
    他家的大门，是早年间带高高门楼的那种，上边用黑青石刻着四个大字：耕读传家。
    难不成就用这四个字就可以代替横联？我仔细琢磨着，终于肯定了我的猜测是对的。
    哦！我猛地才想了起来，今儿个是争气他妈三周年哩！
    说起争气他妈，那可是村里数一数二得快活老婆，争气他大排行老三，所以大家都叫她三老婆，听人说，这三老婆从嫁给争气他大，到三年前那场意外的去世，这五十多年里，没回过一次娘家，就连安葬的时候，都没有给娘家报丧。
    三老婆个子不高，一年四季都能看见她头上顶着一块蓝格格手帕，洗得蓝格英英的，戴得四方四正的，脚上时常都是自家做的一双开口儿白毛底子的黑布鞋。走路麻利，说话利索，干活常常是别人下午都上地了她还在地里忙活着连晌午饭都还没吃。一辈子就是个爱做活，村子就有人给她起了个绰号叫“做不够”。
    三老婆一辈子要了三个儿两个女。争气是老二，老大争鸣在城里开了个猪肉铺,如今在城跟前也买了房基本上不大回来，除了自家门户有个红白喜事呀什么的才回来顾事；老三叫争强，上了人家的门，听说那边还有她婆她爷的，因为负担重吧，也不太回这边来；争气是老二，娶了个山里媳妇，两口子就在老屋住，务弄着几亩庄稼，还栽了好几亩的苹果树；大女那年在城里贩布跟甘肃一个做服装批发生意的跑了就再也没见回来过；二女嫁给邻村的“万元户”王有万了，二女家有钱，也许是因为嫌她娘家家大人穷吧，除了过年忙罢，这些重大的节坎儿，平时也是不常走动的。
   三老婆虽说是儿女一伙儿，孙子十几个，可一直都是跟争气他大两个人单另过活。从来没有说是和儿女们要个零花钱啥的，三老汉当了一辈子农民，就知道在地里刨挖，不是想着今年种点儿玉米就是想着来年种几行谷子，整天拎着个草粪笼，沟边上，楞坎上地割干柴。
   就这样，日子过得还算舒坦，可谁料，就在前年刚一开春的一个晚上，三老汉突然就给殁了！
   那天晚上，争气刚从城里跟建筑队回来，媳妇儿去了娘家，回来冰锅冷灶没处挖抓吃，就跑他妈这边来了，大哥打电话过来才知道，他妈跟他爸今儿逛了一趟县城，他妈在大哥那去了没回来，他大一个人在窑里呢。他先跑到厨房，在馍盆摸了个大油花卷儿，顺便在案底下抽了根大葱，就狼吞虎咽地咥开了。吃毕，喝了一马勺凉水，这才拉灭灯进了他大窑里……

“大，大，你跟我妈今儿个去城里咋不寻我哩？”

他大没回应，窑里只有那只大花猫踱着方步大摇大摆地四处走动，时不时地喵呜喵呜地叫两声。
    他顺着炕头坐下，把放在他大跟前的烟锅装满，点上吧嗒吧嗒地抽了起来。
   “大，今儿个王六老汉说这两天叫我过去看看他那年在南山拉回来的木头，说都是好白松哩，我想给你跟我妈把枋板扯下预备着。”
那只大花猫从柜子上慢慢地爬到了炕沿，就疲惫不堪地窝下了。
    “你个货，成天（介）不拉老鼠，好吃懒做的，活得枉泪的哟。” 争气抽了一口烟，边吐烟圈边骂骂咧咧地看着那只老猫。
   “大，大，明早你过来吃，我给你把饭做上。你就不动烟火咧！”
他大还是没回应，仍旧是侧着身子一动没动。
    他刚一起身，那只老猫就挪到了三老汉头跟前，用爪子敲了敲老汉那脏乱头发，刚好争气正把烟锅在炕沿上掸了掸要放回去。看见他大还是没动弹，一下子脑子里像被雷击了下，嗡嗡直响，他一把把老猫拍下了炕，老猫连叫唤一声都没有，就顺着窑门口飞快地逃了出去。
    等他反应过来，定定地看了看他大肚子上的被子，还是没有一点动静。
    把手往鼻子跟前一放，他“哇”地一声就哭了起来……
    三老汉就这么不知不觉地殁了，没有病也没有连累一天儿女，哪怕一小时都没有就给殁了。
    记得安葬那天，下大雨，从坟地一回来，争鸣和媳妇，争气家两口，争强家一家子还有二女和二女婿，闹了个天翻地覆，其他几家硬说是争气家两口把三老汉的存折给藏了，砸了争气家锅不说，还把三老婆的高血压给气犯了。
    躺在病床上的三老婆把一个蓝格格手帕从怀里艰难地掏出来，让争鸣把那一沓十块、五块一块，五毛一毛攒起来的八千一百二十五块六给每个人平均分了。这事儿才算告一段落。

就因为都分了钱的缘故吧，一个个不是今儿给三老婆买肉就是明儿个把三老婆接到他屋里给好吃好做的住一天两天的。只有争气家一家子还是跟往常一样，毕竟也住得近，只要做个啥好饭了就叫娃给端过去。
    谁知道没过半年时间，这三老婆也给突然殁了，当人们发现三老婆尸首的时候，都已经是第二天了，就是前年八月十五。那天跟今天一样，下着小雨，中午歪娃家大小子放学路过争气家苹果园，看见三老婆趴在楞坎那，半个脸都是泥，苹果滚了一地，等到人们把三老婆抬回去，尸首早都僵硬了。

前一天争气下工回来不见他妈，就以为又是哪家把他妈接去“享福”去了，也就没当回事儿，谁知道是他妈去给他家拾落果从楞坎给跌下去了！
    停灵那几天，争气天天地哭晕过去好几回，刚一醒了，就又爬到他妈灵堂前哭开了。
    埋三老婆那天很是热闹了一番，光酒席就吃了整整三天，争鸣城里的朋友，争强单位的，还有二女婿镇政府的那些个领导同事，几乎都来了，除了村子的人都跟他关系好，其他外面的朋友他是没有的。从西安请的戏曲研究院的名家唱大戏，十里八村儿的人都来看名演的风采了。
    有人就在背地里开始议论了，看么看么，好戏还在后头呢！
    果不其然，那天刚一安葬完，这兄弟姐妹一个个又开始大混战了。

先是争鸣媳妇骂争气媳妇爱钱不要脸，出去挣钱不管树地才酿成了这场悲剧；接着争强就翻箱倒柜在他妈柜子箱子找存折，这一下子，二女婿跟二女子也红了眼去翻去找，三老汉跟三老婆生前的那些个烂被子旧衣裳，几乎是翻了个底朝天；后来干脆又是一伙把争气家里给砸了个稀巴烂，争鸣把她妈案底下那个腌咸菜青花坛子给寻见了，据说这坛子是他妈从他外婆家嫁过来时的陪嫁，应该是个古董，争强看不过了，硬要二一添作五，二女子本来这次安葬就出了钱，肯定不悦意了，拉着女婿就跟着抢开了；争鸣脸被争强媳妇扣了个稀巴烂，争鸣媳妇胳膊被他二妹夫直接打断。
    唯有争气两口，也不劝架也争不抢，跪在灵堂放声哭，再后来就是那只青花坛子也没有幸免地被争鸣摔了个粉身碎骨。

而且从此以后，这兄弟姐妹一个个的关系也就这么僵起来了，闹得跟八辈子结了仇似的不来往了。
    三年来，无论是三老汉的周年忌日，还是三老婆的“七七”、“百天”还是头周年二周年直到今天的三周年，争鸣家，争强家，还有二女子家，没有一个人再回老屋这边来祭奠。都是单独行动，直接去坟里，各烧各的纸，各献各的饭。

每到这些个节坎儿，都是争气跟他媳妇一直经管着待客哩！

这不，就在刚才，争气给他妈写了那一幅三周年的挽联，估计回去帮着媳妇收拾献饭去了。

雨越来越大了，还起了风，刮在人脸上还凉飕飕地。那幅对子被雨也淋湿了，风一刮，可能是角子上没粘紧，也就呼啦啦地飘悠起来了。
    “妈呀……妈……”

我看见争气，手里端着个大大的洋瓷盘子，穿着孝褂儿，脚上穿一双大胶鞋，后面跟着他俩小子，从门里拖着长长的哭音出来了。
   透过这渐渐下大的雨幕，我清楚地看见，那大大的洋瓷盘子里不是果品，也不是冥币元宝，而整整齐齐地，摞着高高的三摞“红星”牌月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