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白建庄矿业:记忆里的煤矿
先听见嚓嚓嚓的声响,然后一束光线射过来。从黑色的隧道口钻出一个人,通体黑色,只有眼里剩下些许的白。当然如果他开口说话,你还会看见他白的牙。那些氟斑牙在漆黑的脸的映衬下居然显得很白。老家地处高寒山区,在那些连亘的山峦和沟壑之下,埋着现代工业最重要的能源之一:煤。老家上世纪80年代中期以前出生的人,尤其是男人,基本上都与煤炭、煤窑有过最亲密的接触。八九岁的时候,我就跟着父亲进煤窑。
14岁那年,我辍学回家,在老家的矿山上跟12岁的妹妹一起背煤。我们背着煤炭爬坡下坎,一过秤,我背了一百一十多斤,妹妹背了八十多斤。妹妹见我背的比她的多,不服气,第二次就加了重量。我见她加了,我也加。第一天我们背得腰酸背疼两腿发麻,回家坐在凳子上,感觉双腿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不过心里很高兴,我挣了一块八,妹妹挣了一块三。
天一亮,我吃过早饭就去矿上,天黑回家。有一次,我帮一个窑主背一堆煤,该得三块三角钱。问他要,他说,不给就不给,你要怎样?我不敢跟他动粗,只好不要了。我于是进煤窑挖煤。
我们一起的四个人,最大的不超过十六岁。只用工具去挖,弄不到多少煤,要放炮炸。放炮之前先要用钢钎钻炮眼,把导火索插在雷管的一头,把雷管埋进炸药的一头,再把它们放进炮眼,然后往里塞散碎的炸药和煤炭粉末,把炮眼筑紧。这一道工序很危险,曾经有人在筑炮眼的时候用力过度,当场引爆雷管丢了性命。
那段时间我们住在煤矿上的窝棚里。那个山谷叫煤炭沟,煤窑星星点点,到处都是,洞口旁边,都会有几个窝棚,窝棚里的矿工一律黑色,额下嵌一双如豆的眼睛。我们在下午五点后下班,因为劳累过度,大家吃东西都很厉害,一大碗肥肉,一会儿就见底了。两斤一捆的面条,我可以吃完大半捆。吃完之后便是赌博。整个矿山的黄昏和夜晚都笼罩在赌博的气氛里,有的人今天赢了,明天又输了。有的人辛辛苦苦干了一个月,结果输个精光。而赢了钱的,再没心思干活,忙着挥霍手里的钱。
意外还是发生了。我们拉着煤从煤窑出来,再一次进入的时候,里面漆黑一片。煤油灯熄灭了,挖煤的一个同伴被上面掉下的一块几百斤重的大石头压着。我们把石头撬开,把他弄了出来。救活了,可是也残废了。我心存畏惧,于是重新改行背煤炭。
而丧生于煤窑的人每年都在增加。村子就几百号人,死于矿难或因此而受残的,先后已有十多人。矿里没有瓦斯;隧道四通八达,里面不缺氧;隧道是平挖进去的,也不存在泄水事件,唯一的灾难是冒顶。可是他们已经很有经验了,他们的眼睛能够发现煤窑顶棚上每一道裂开的缝隙,耳朵能够听到来自头顶的岩石断裂的最初的声音。偶尔的事故,在于他们的一时疏忽。
年轻人在老家煤矿里干活的已经很少了,在春节后某天的清晨离开,踏上茫茫的打工之旅,直到腊月,才候鸟一样回来。
六月,有几个打工的年轻人回来了。在他们的皮箱里,装着一个匣子。匣子里,装着一个同伴的骨灰。他们说,同伴死于煤矿的瓦斯爆炸。亲人们哭得昏天黑地。乡邻们有条不紊地帮忙办理后事,他们已经习以为常。棺材买来了,猪圈里的半大的肥猪杀了,做道场的法师请来了,幡悬起来了,墓地看好了。鞭炮声稀稀落落,最后被群山吞没。“同样是跟那些黑色的家伙打交道,你们为什么要走那么远呢?”我问他们,他们的眼里现出迷茫之色,他们说不知道。丧事一完,他们又离开了老家,从村子到县城,从县城到火车站,再辗转到太原。到太原,他们没有停下,而是匆匆爬上另一趟车,把他们拉到我所不知道的煤矿。
煤是老家人谋生的主要方式,他们已经习惯在黑色的世界里生活,在黑色的世界里流淌汗水和血。(赵建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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